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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鱼羊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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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苑。

    谢从容拿出净勺,替主子试毒。

    鱼羊鲜还尚存温热,入口不烫正是最鲜美之时。鲜汤入喉,谢从容只感觉很好喝。他是个粗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溢美的话。一勺喝完他满心只有一句话:要不是这是侯爷的暮食,恐怕还想再舀一勺。

    他把鲜汤递给主子,真诚地建议道:“何娘子手艺不错,主子不如聘为厨娘。”

    谢自在听了摇头,“你怕是不知国公府上的厨娘如何说。”

    他学着厨娘的话,道:“那何娘子说‘我把方子誊抄一份给国公夫人,日后夫人若想吃,唤你们做便是,不必唤我入府。’”

    嗬,谢从容被何珍馐的口气惊住,“她竟是这般说的?”

    他想难怪每次见到这个小娘子,请她到府上做顿饭难得跟登天似的,敢情她对国公夫人竟也是这般。

    谢自在颔首微笑,国公夫人非但没有怪罪于她,反而认为何娘子直率认真。

    谢肃北接过鱼羊鲜,一饮而尽。羊肉吸收了鱼的鲜甜,鱼肉融合了羊肉的异香,骨酥肉烂,清淡味鲜。不得不说,这道汤确实是谢肃北的口味。

    早在何珍馐被召来做暮食前,谢自在已经将她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祖宗十八代都翻了出来,资料压在谢肃北的书房卷宗里。

    谢自在知道主子想必没空看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方才主子喝汤时看了自己一眼。

    他心领神会地汇报道:“何娘子一家身负巨债,前些日子险些卖入贱籍,这几日才疲于奔命到处挣钱。”

    谢从容瞪眼,“这般缺钱,她还拒了国公府?”

    谢自在摇摇头,“你是不知,何娘子原来也是官家之后。祖上出过几个御厨,最厉害的祖宗做到了前朝的御膳总管。五十年前何家掌门人遗失菜谱,何氏一脉渐渐没落。”

    “如今的当家掌门人何明为何记力挽狂澜,向银庄借钱重振旗鼓,可惜他无曾祖的庖厨之才,又无其父之能,不善经营,酒楼连年亏空欠下巨债。何家才落到了这一步。”

    谢从容不禁欷歔,官家之后有傲骨,想来怕是不愿意当区区一介厨娘了。

    谢肃北用完暮食,暖流从胃中缓缓流至全身。下人捧着热水、茶给他洗手、漱口。洗漱完毕后,他吩咐着侍从:“明日去那何记买朝食。”

    谢从容得令,“好,我就去!主子有想吃东西了就好!”

    谢自在看侯爷把那满满一碗鱼羊鲜喝完,不禁喜从心上来。

    他仍旧记得前年秋日,满城轰动,万巷空人。那时的场面连春闱揭榜,最俊美的探花郎游街也比不上。只因为黎朝的北征将军痛击辽人八百里,凯旋归来。他与谢从容跟在队伍的末梢,一路看着百姓是如何捧着汤壶、瓜果鲜花,喜迎将军。

    那时将军身负重伤,强撑到国公府便晕厥过去,后来相国寺高僧断言他活不过五年。如今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连他们都分辨不出高僧的断言是胡乱说的,还是真的勘破天机。

    想起当年的事,再看看如今谢自在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久到世人已经遗忘了曾有过一个昙花一现的谢姓将军,只记得一个脾气古怪诡谲的谢姓侯爷。

    ……

    州桥街。

    次日,何家人按时出早摊,发现周围多了很多摊子。好几个都是熟面孔,何父愣住,不由地打招呼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心下纳闷,难道是他们也被那刘姐角子、吉祥烧饼、老太太胡饼店赶过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何父思及此更是厌恶那些搞恶意竞争的铺子。

    朝食摊主讪讪道:“这里好,这里风水好。”

    他们看出了何父忿忿的眼神,知道他误会了,也不好做解释。何记昨日卖臭豆腐开始,他们便眼睁睁地看着整条街的人流往街尾涌去。街头不似以往那般热闹。

    他们又不是挪不了的店铺,想通了这点,众摊主第二日竟然默契地搬来了街尾。

    今日,何父从梁家带来了两百斤臭豆腐,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包子卖光立即卖臭豆腐。巳时未过(11点)灌汤包便卖光了。何父笑眯眯地取出油锅,拿出臭豆腐投入锅中。

    昨日许多凑热闹却排不上队的行人,闻到这股气味便寻来了,昨日吃过臭豆腐念念不忘的客人也涌了过来,从街头远远看去,街尾仿佛围满了黑乎乎的人头。

    正值午食时间,酒馆里很多小厮来何记摊子买臭豆腐。其中一位小厮一口气打包了二十份臭豆腐,何父久违地收到了一两银子打赏。

    那小厮说:“我家爷说白酒配臭豆腐,别有一番滋味,非常特别。”

    何翁翁说得没错,几个好友围在一起饮酒畅聊的时候,吃几片豆腐特别有滋味。何父特意多送了对方一份臭豆腐。

    州桥街几家食肆老板看着人潮往何记涌去,自己却门可罗雀,眼里跟针扎似的难受。

    “这条街怎么这么臭?”客人嘟囔着抱怨道。

    有人来到刘姐角子铺,偷偷地跟老板附耳说了几句话。刘姐听得不住地点头,眼前忽然一亮。

    ……

    何记小摊。

    不到一个时辰,何父便卖完一百斤臭豆腐,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子,怎么都合不拢。

    他埋着头炸臭豆腐,不料几个身穿蓝靛色衣服的差役走到何记摊子前,责问道:“你就是那何记?很多百姓投诉你们所卖之物腌臜不堪,食用恐有腹泻,而且气味难闻至极。今日我们要收缴了你的摊子,不许再摆。”

    何父脸上的笑容凝固,忙解释道:“各位老爷,天地良心,我们的食物干干净净,从来没有一个客人说过腹泻。”

    那差役懒得同何父纠缠,直接呵斥散了排队的人群。

    何珍馐说道:“我们摆摊前早已在府衙报备过,食物检查也是合格的。各位爷,收缴摊子可以,但得拿出证据,才能叫人心服口服,否则就是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便是闹到衙门,我也不怕你们。”

    哪有这样的?即便是卫生部门检查,也得当场人赃俱获再往下谈关门整顿。他们是准备跳过人赃俱获这一步了?

    何父听到女儿这么说,惊恐地连忙捂住她的嘴。吃惯了哑巴黄连苦的何父连忙讨好地道:“小女鲁莽,不懂事。不过老爷们,您看您说我们的臭豆腐把人吃得拉了肚子,腹泻的客人呢?”

    差役虽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却也是足以掌管他们“生死”的大人。自古民告官便落不着好事。这几日何家人天天吃臭豆腐,也不见有窜稀的。

    摆了十几年的摊子,何父不要太熟悉腌臜事。摊子摆得好端端的,莫名其妙好生意就没了,哪里是他们的臭豆腐把人吃窜稀了,怕是扎到旁人的眼了!

    其他客人听了有心帮何记,七嘴八舌地道:“我昨日买了一份,也不见吃了拉肚子?”

    一个客人疑惑地问:“前边的冷食铺子吃了窜稀怎么不见你们管?”

    差役说道:“牙尖嘴利,我是来收摊子的,不是来讲道理的!”

    何家的摊子被他们收缴了,摊子、小推车、炉子、浇头、猪油、连并未卖出的一百斤臭豆腐都没了。何父只来得及把钱袋子捂紧在身上,其他人俱是来不及反应。

    客人们俱是错愕地看着他们把何家摊子收缴掉,大摇大摆地离开。

    何珍馐出摊半月余,第一次看见家人失望而归。何父闷闷不乐地背着钱袋子,田秀珍浑身发颤、眼眶冒出水光,就连何美馔也在默默地抹着眼泪。方才大家都被那些凶悍的衙役吓到了。

    田秀珍虽然难过,却还在安抚着何珍馐的情绪,只是声音中透出一丝哽咽:“二娘别气,他们向来如此不讲道理。你爹方才拦着你是对的,我们一介草民斗不过他们。”

    “做生意向来如此艰辛,我们没有上下打点关系,才有今日之事。”

    何父冒头闷闷说了一声,“也不是没打点过,孝敬钱也给过的。可能是给得不够多吧……”

    何珍馐摸了摸田秀珍粗糙的手,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生气,回去吧。”

    “回去再想想办法。”

    何翁翁与两个孙儿卖完春饼后方寻到街尾,不料扑了空,旁边几个朝食摊子摊主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何翁翁沉默地长吟一声,弯着腰负手,带着两个孙子回家。

    ……

    何家。

    何珍馐第一时间通知了梁宇,亲戚里唯有梁宇能找到一点关系,梁宇听说了这件事午食都来不及吃,匆匆赶来何家。

    何珍馐虚心地请教梁宇,“我如何能把何记的摊子要回来,我能写状纸告今日的衙役吗?”

    梁宇有些尴尬,虽然他也是衙役却是开封府直属衙门,管治安诉讼一类的捕快,今日去收缴摊子的衙役却属于街道司,隶属都水监,两拨人平日很少有交集的业务。

    全家人笼罩在一片愁雾之中,田秀珍和莲娘不安地数着今日的进项,大家连数钱的心思也没了。

    不允许再摆摊,犹如生路被断,他们上哪里挣钱还债呢?

    何嘉仁紧握着拳头,拳头的青筋浮起。他看着全家人愁眉不展的面容,好恨自己一点也帮不上忙。他们明明那么努力,但是旁人轻轻一根拇指便能让他们陷入地狱。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何家永远摆脱这种窘况?

    何珍馐见梁宇久久沉默不语,便换了种问法:“如果我想尽快把摊子要回来,应该怎么做?”

    梁宇快速思索哪一条人脉能用,都细细揪出来斟酌。繁复的思绪涌上心头,他思索良久道:“二娘前阵子不是去过那国公府吗,只需要贵人打声招呼,日后必是无虞。”

    何珍馐想也没想就否了它,想想也知,她跟国公府没有一文钱关系,有几分脸面去求贵人相助?

    她摇了摇头,梁宇目光落在何珍馐的手,想起了她做灌汤包时那股娴熟劲儿。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这几日听到的一个消息。

    “开封的诸曹判官刘大人,有个亲戚是转运司的,他家的太太近日饮食不佳、食不下咽,已经辞退了许多厨子,如今已经是无计可施。二娘可以去试试。”

    何珍馐不知怎么地,居然在梁宇身上看到了一个“c”。

    她揉了揉眼,疑惑极了。那个“c”还是挂在他身上。她连忙积极地应道:“好,我现下便有空,表叔带我去那刘大人府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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