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臭豆腐(三)
次日。
何嘉仁兄弟俩三更(凌晨一点)就跑去城外的屠宰场,订了新鲜的五花肉与纯肥猪肉。他们经常是屠户们每天第一个接待的客户,搞得整个杀猪场都认识他们兄弟俩了。
李屠户知道何嘉仁他们兄弟俩家里的事,很不容易,偶尔给他们割五花肉的时候特意多划一块,买一百斤猪肉结果多称了两斤给他们。这是属于底层劳动人民之间的惺惺相惜。
能在这个这个点睁开眼干活的,大多是生活的苦命人。
何嘉仁笑眯眯地对李屠户道谢,“我知道你就爱吃我们家的包子,等你杀完猪来我妹妹摊子,送你两只包子。”
李屠户爽快地应一声,豚肉本是贱物,只有贫寒人家愿意吃。自从何记的灌汤包卖火了以后,订豚肉的食肆增多,整个宰猪场生意都好了很多。
何嘉仁兄弟采购完鲜肉后,一天的准备工作刚刚拉开序幕,何翁翁用肥猪肉精心地熬出了猪油。这些是用来炸臭豆腐的油。何家人忙碌地熬汤底、炖皮冻,做汤包。
天还未擦亮,五更时分,何珍馐的小摊出现在州桥街。
何记小摊旁边是几家卖朝食的食肆,刘姐角子、吉祥烧饼铺、老太太胡饼。何父发现这三家食肆纷纷推出了小摊,正好把何记的位置占了,几个伙计拿着扫帚到处扫灰尘,恶狠狠地说:
“去去去,想摆摊子别处去!这里是我们家的地盘!”
“还不走?不走我让人打烂你这摊子!”
何记的摊子是流动的小摊,流动摊点约定俗成摆在街边,只要到官府报备、卫生检查过了关即可。刘姐角子这种蛮横霸道的行为,是看他们家生意太好眼红了。
这三家朝食铺子想方设法拉走何记的客人,先是仿照他们赞美打折促销,后来又是仿制他们的灌汤包,何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他们干脆是要把他们赶走了!
何父气得手都发抖,何嘉仁涨红了脖子,紧攥着拳头正要出头争辩。
何珍馐拉住了他们,气定神闲地道:“爹爹和大哥莫急,我们去别处也就是了,何必同庸人争吵。”
她回头看了一眼,当初定在这里摆摊,不过是因为这几家店铺曾经是何家的。
一贯胆小怕事的田秀珍红着眼眶,隐忍地推起车,“二娘说得对,我们走!再也不要来这里了!我们的包子好,到哪里都能挣到钱。”
最初的东水门比这里条件恶劣多了。
前后左右的朝食摊主,纷纷向何父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刘姐角子、吉祥烧饼与老太太胡饼这几家铺子一贯气焰强盛,客流不错。这短短的几日怕是看何记生意好,容不下他们。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何记小摊是上个月刚搬来的。
不过何家人当真说挪就挪,干脆利落地腾地方。
何珍馐从没想过固定摊点做生意,流动摊点美妙的就是这“流动”二字,固定一个地方摆久了,日日做熟客的生意,羊毛就薅不动了。
何珍馐被强绑上贼船,每日要给那侯爷做暮食,她的真心赞美根本存不住。昨天兑换玉蝉羹花去的赞美,是何珍馐攒了七天才攒下来的。她迫切地需要想个新法子,获得更多的新赞美。
首先,她要换个新位置,要够大、够宽敞。
何珍馐与兄长推着板车,把小摊推到了客流稀疏的街尾。
这是何珍馐精心挑选的地方,虽然这里冷清了许多,流量不及街头的十分之一。但扛不住这里是风口。等风吹起时,臭豆腐那股销魂的滋味能飘满一条街。
臭豆腐就是有这股魔性。
天色渐渐擦亮,何记的客人发现今日没看到他们的摊子。四处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腾到了一里之外的街尾,那边当真是冷清的一家食肆都没有,只有几家卖杂货、海产、粮食的铺子。
客人们痛心地斥责道:“何娘子,你今日可真是让人找得好辛苦!”
“我还当你们会东水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原来那个地方摆得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走了?”
何珍馐笑而不语,她掀开了蒸笼盖,“卖包子啦,排好队,每个人限购两只!”
灌汤包那股香味四溢出来,食客们立即放下了嘴仗,整齐划一地排成一纵长队,想吃包子,排队才是正经事!多唠嗑几句就排不上包子了!
何美馔把桌椅摊开,惊讶地发现妹妹挑的位置好,能摆下好几张桌子,不会妨碍到后边的铺子。
今日的桌椅依旧没有落空过,前脚客人刚走,板凳还热着另一个屁股就坐下来了,路人从街头依旧远远能看得见人潮往街尾涌去。
何记小摊六百个灌汤包比平时卖得晚了一个时辰,卖到最后一只时,人烟已经很稀少了。时间已是将近正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开始往食肆涌去,吃一顿午食。
朝食摊点陆陆续续收摊回家,唯有何记的活计还在忙碌。姗姗来迟买灌汤包却扑了空的客人,忍不住问,“何娘子,你们还要再做一笼包子吗?”
何珍馐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哦,今日的灌汤包已经卖完。不过——”
她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接下来我们要卖的东西也很好吃,保证尝了忘不了。”
几位客人想着何记的灌汤包很好吃,其他东西也差不到哪里去,便在摊前放下豪言壮语,一定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客人。
何翁翁卖完了春饼,一路摸到了街尾。他看着孙女这门可罗雀的摊子,不由地挑眉。
“二娘,今日还卖臭豆腐吗?”虽说酒深不怕巷子深,可是这巷子也太深了点。
“当然!翁翁,把锅热起来!”
何珍馐掏出案板,噔噔地切葱蒜、竹笋、香蕈,做卤汁的浇头。何翁翁凌晨炼好的猪油,放到这时候已经凝固了。他把油锅烧了起来,何珍馐把臭豆腐依次放入锅里炸制。
臭豆腐炸制均匀膨胀,个个都鼓起了肚子,香味四溢。
然而三位客人紧锁眉头,几欲落荒而逃。
他们眼睁睁地何娘子夹着奇臭无比,肉眼难以分辨的东西投入油锅。那熏天的气味冲得仿佛茅厕炸了一般。
此时,不远处的食肆有个店小二探出头来,“谁家的屎炸了,那么臭!”
“砰”地一声,他把朱窗紧锁了起来。酒馆里的客人嗅到此熏天臭味,纷纷捂住口鼻,跑出来看到底是谁家的茅厕炸了。
何记摊子前的三个客人连忙劝到,“何娘子,我观之此物奇臭无比,似是腐烂,这东西吃入腹中恐怕腹泻。”
“何娘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读书人吃此物有辱斯文。你家的灌汤包如此文雅秀气,怎地如此自毁长城?”
何珍馐炸好了第一碗臭豆腐,卤汁淋在臭豆腐上,撒上葱花,微微笑道:“此物叫臭豆腐。”
何父紧接着吆喝道:“来啰来啰,新鲜出炉的臭豆腐,好吃又便宜。开业第一天,前10碗免费试吃!”
摊子前的三个老顾客被熏得已经几欲作呕,别说10碗免费试吃,就是第一碗恐怕都没有人吃!
“何娘子,明日早晨我再来,在下先告退了——”
其他两位客人纷纷伸出手,疯狂摇头,“何娘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实乃有心无力,呕——”
此时方举人从书院中出来,正要钻入酒馆吃顿午饭。不料却被何珍馐叫住,“方大人,来尝尝我们摊子新上的食物吗?”
她递上一碗臭豆腐。
方举人闻到了那股臭味,紧紧地锁起眉头。同他一行的儒生见了何珍馐手中状似腌臜的食物,眼里纷纷露出不屑。年轻的儒生们皆是遍身罗绮,腰配玉饰,谈吐间透露出一股家世良好的姿态。
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人,怎么能看得起小摊上的食物,偏就方举人日日去排那何记小摊的食物。
“方兄万万不可,此等腌臜之物岂配入口?”
“此物恐猪狗也不愿品尝。”
方举人本想礼貌地拒绝何珍馐,但听了这些句话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臭豆腐,洁白的牙齿试探性轻轻地咬了一小块。舌尖触及滋味的那一瞬,浑身一愣,腮帮忽然快速地嚼动起来。
这一刻,好似面前的车马流水都静止一般。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这枚小小的豆腐,霸道的鲜味蔓延唇齿,一丁点鲜味仿佛野火燎原般引爆了他的味觉,鲜、香、脆、爽层层感觉递进,原来鲜到极致竟会是臭的……
“好……好吃!”方瑾情不自禁地赞美起来。
他三口两口把臭豆腐吃光了,还把碗里的卤汁饮尽,意犹未尽。他舔了舔唇,鬼使神差地问:“给我打包十份,可以吧?”
何父麻溜地给他装了十份臭豆腐,心里幽幽地想:哎,他就知道客人会是这种反应。迄今为止,何父就没见过吃过臭豆腐,还不喜欢它的人。
同行的儒生见状惊愕地愣住,紧紧地捂着嘴,恨不得同方举子割袍绝义。吃完臭豆腐的方举子,整个人就像刚上过茅厕的人。
方瑾微笑着说:“真的很好吃,不信你尝尝。”
他长得一张端端正正的脸,极具有欺诈性。满眼的真诚怎么也遮不住,让路人感到他说的话十分有说服力。
许多人见方举子当真吃下了臭豆腐,好奇地要来了一碗。既然这东西能吃得下肚,又是免费的,何乐而不为?
“何娘子,我也要一碗。”
“我想试试看方举子是不是骗人的,给我一碗!”
“方瑾你若今日骗我们,你就给爷当孙子。”
何父乐得赶紧盛了另外九碗臭豆腐出来,很快被一抢而空。俗话说得好好奇心害死猫,人的本质是真香。
试吃臭豆腐的客人眼里划过惊艳,享受地闭眼,似是要靠舌头分辨出豆腐里的鲜味来自何处。
“何娘子,你这豆腐里怕不是掺了海虾?”
“不是虾味,我看倒像海鱼,豆腐里有股极咸鲜的滋味。”
前脚说着臭豆腐猪狗都不吃的儒生,好奇得抓心挠肺,狐疑地跟着来了一碗。他跟吃毒药似的舔了口臭豆腐,于是……猝不及防地啪啪脸肿。
那一刻,臭豆腐独有的绝妙滋味略住了他所有的神思,仿若集罗所有的鲜味于一体,舌头尝过臭豆腐的滋味,再也尝不出其他的味道。他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怎么会有这种臭到极致、吃起来却那么香的食物?
儒生委婉地评价道:“这豆腐滋味尚可。”
违心的评价完后,他附耳命书童偷偷卖五份臭豆腐带回家里。
晌午没过,州桥街挤满黑乎乎的后脑勺,路上的行人皆闻到了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纷纷避让三舍。可是有的人偏往那奇臭的源头钻去,路人皆道奇怪。
刘姐角子朝食铺已经结束了一天的活计,铺子虽然仍是开着,可是过了晌午后生意淡如清水,开到晚上只接到几单生意都算是寻常事。账房活计敲了敲算盘,合计一日的收入。
“掌柜的,今日收入竟比昨日还少五两……”
刚用过午食、熏熏然欲睡刘姐闻言,瞌睡全都消散了,她惊诧地问:“怎么会还比昨日少?你给我再算一遍!”
那抢客人碍事的何记,不是已经滚到街尾摆摊了吗?
账房先生忍不住捋胡子,哗啦啦地又敲了一遍算盘,“算盘是不会骗人的,再算一次也是这样。”
那账房先生多年浸淫算术上,对经营之道颇有研究。他心中快速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思忖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那何记虽然抢走了刘姐角子的客人,但人家也吸引来了大量的客人。摆在角子铺门口,偶尔碰上排不上号的客人,会知难而退转而吃角子。现在人家走了,客人当然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