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宫
飞香殿在东宫以西，含嘉仓城以南，毗邻上清观。
飞香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墙上爬满了盛放的蔷薇，中央的藻井处种了成片的绣球花。
飞香殿内四面通风，虽然还是很燥热，但比外面还是要阴凉许多。
白姬、元曜、高公公跪坐在飞香殿里，小宫监端来了浮着冰块的凉茶，和一些花式宫廷点心。
元曜喝了一口冰茶，一丝凉意抚平了干渴与燥热，才觉得从火炉蒸烤中辟出了一方凉爽的天地，活过来了。
高公公喝了一口冰茶，还是很丧气。
白姬道：“高公公，武皇陛下改朝称帝，难免会有李唐的旧臣反对，谁反对得最厉害呢？”
高公公愁眉苦脸地道：“白姬大人，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
白姬笑道：“我也不想操心这些，只是接了这一桩为神都灭妖火的活儿，不得不操心。毕竟，妖火只是表象，人心才是灾难的症结，得对症下药，才能治本。”
高公公一听，更丧了。
“原来，妖火是他们干的……这下子，武皇陛下盛怒之下，例竟门里（1）又要多一堆冤魂，又得要有一堆李姓王孙丧命了。”
白姬道：“如果找到罪魁祸首，说不定能少死几个人。”
高公公丧气地道：“多死少死都是死，早死晚死也是死，都差不多。”
元曜忍不住道：“高公公，这……还是有差别的。”
高公公耷拉着八字眉，道：“你这后生还年轻，等你到了老奴这个岁数，看多了世事之后，就知道这个世界不行。唉，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
元曜一愣，问道：“那谁行？”
高公公道：“我们太监还行，做了太监之后，看这天地山河都不一样了，对于世间万物也超脱了。在丧气之中，勉强有了那么一点生机。这方天地，这个世界，迟早是我们太监的。后生，你要不要净身当太监？老奴正好缺一个投缘的徒弟继承衣钵。”
白姬以袖掩面，笑了。
元曜吓得急忙摆手，道：“呃，多谢高公公抬爱，小生才疏学浅，不能担此大任。”
高公公沮丧，道：“唉，你这反应怎么跟老奴的族人一模一样。你们这些人，都不懂当太监的好。”
元曜有些好奇，问道：“高公公，你的族人怎么了？”
高公公丧气地道：“老奴蒙武皇陛下抬爱，成了大内总管，穿上了一身紫衣，位列三品之上，也算是光宗耀祖。老奴的族人们纷纷找来了，他们也想要荣华富贵，奔一个似锦前程。老奴见族人们在这丧气的世界里还有进取之心，也很高兴，就马上安排兄弟子侄们净身入宫，希望我们高氏一族能在太监这一行中有所作为，青史留名。结果，兄弟子侄们连夜跑了，他们逃回家乡之后，说老奴是不肖子孙，要灭绝高氏一族，还怂恿族长把老奴从族谱中除名了。老奴为族人们的前程操碎了心，他们不仅不领情，还恩将仇报，真是没良心，让人丧气。”
元曜冷汗。
白姬笑道：“高公公，要不，你收我做徒弟吧。当太监，应该很有趣。”
元曜喷出了一口冰茶。
高公公有些为难，道：“白姬大人，女子是不能当太监的，没有先例。”
白姬笑道：“女子都能当皇帝了，为什么不能当太监呢？没有先例的事情，并不代表不能实现。”
高公公道：“这……那老奴琢磨琢磨，去找史料研究一下，回头再给您回复。”
“行呀。”
白姬笑道。
元曜想开口说什么，但却无语。
白姬望着东方，东方的位置是东宫，在蓝天白云之中，探出了一片宫顶的檐牙。
白姬笑道：“高公公，东宫里现在住着谁呀？”
高公公道：“东宫嘛，自然住着太子。”
白姬笑道：“谁是太子？”
高公公道：“皇四子，旦。”
李旦是武则天的第四个儿子，唐高宗驾崩后，他登基为帝，不过朝政被他的母亲把控，一直没有什么实权。武则天称帝之后，李旦从皇帝被降为皇嗣，住在东宫。
“哦。”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
白姬、元曜、高公公又天南海北地闲聊了一会儿，一个禁卫军士上来禀报，说是香料都搬运得差不多了。
白姬站起身来，笑道：“走，去上清观看看吧。”
元曜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高公公耷拉着八字眉，道：“天气真热，一点儿也不想动，真是让人丧气。”
白姬、元曜、高公公离开了飞香殿，去往上清观。
从飞香殿去往上清观，如果走正门过去，会绕一点远路。高公公提议走侧门的近路，直接过去，能省一点力气，白姬、元曜没有异议。抄近路会经过一个僻静的夹道，路过东宫的西侧门。
白姬、元曜、高公公以及两个小太监顶着烈日走在宫城的夹道之中，远远地就看见东宫的侧门里走出来三个人。
烈日当空，热浪袭人，这三个人却还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头上戴着风帽，把全身都遮住了。
那三个人远远地看见高公公，似乎有些惊慌，又急忙闪身进了东宫。
高公公虽然很丧气，但是耳聪目明，早就看清楚了那三个人。不过，他见那三个人躲着自己，便假装没有看见，带着白姬、元曜走过了东宫的西侧门，去往上清观了。
走远了之后，白姬才开口问道：“高公公，刚才东宫门口那三个鬼鬼祟祟的人是谁？”
高公公丧气地道：“一个是南安郡王李颖，另外两个是章怀太子（2）贤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安乐郡王李光顺，另一个是永安郡王李守义。”
元曜有些惊讶，道：“高公公，您的眼神真好，小生就只看见三个黑影一闪而过，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您就认出来了？！”
高公公丧气地道：“后生啊，在这皇宫里，眼睛比别人瞎，耳朵比别人聋，嘴巴比别人笨，反应比别人慢，都是活不下去的。这些活命的看家本事，等你净身入宫了，老奴慢慢地都会教你的……”
“小生并不想当太监！”
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问道：“高公公，这三位郡王出入东宫，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走偏门？”
高公公丧气地道：“谁知道呢？反正，武皇陛下一向忌讳李氏王孙和旧臣聚会……南安郡王与曾经在扬州起兵谋反的徐敬业是旧交，他一向反对武皇陛下称帝，武皇陛下忌惮站在他背后的一堆旧臣，没有治罪于他，大周成立之后，还给了他封赏。真没想到，他跟太子又鬼鬼祟祟地往来，还把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带来，这是要拿章怀太子的下场吓唬太子吗……唉，太热了，让人觉得丧气，不说这些了。”
白姬笑道：“历朝历代，太子登基变成皇帝，这挺常见。皇帝退位变成太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必，面对大周朝，太子的心情也是颇为复杂的。”
高公公叹了一口气，道：“这种情况确实不多见，甚至女主称帝，也是头一次，所以神都妖火才让民心惶惶，谣言四起。一些风言风语都传到了宫里，说是什么牝鸡司晨，违逆天道，所以苍天降妖凤于世间，以业火惩罚神都。武皇陛下盛怒之下，这才重金悬赏，解决这个事情。”
白姬笑道：“明明是人在作乱，却又是苍天鬼神的这一套说辞。”
高公公道：“谁叫百姓都吃这一套呢。”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高公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上清观。
上清观位于皇宫东北角，是武则天赐给光臧的居所。因为武则天是以《大云经》承天授命，成为阎浮提（3）的帝王，如今大周比较重佛，所以上清观不如皇宫西边的白马寺金碧辉煌，恢弘气派，但是也别有一番仙家的离境坐忘，幽静雅致。
上清观之中有三重殿，四阙楼，种植着常青的松柏，和一些丹桂树，还有仙鹤与麋鹿游走其间。在上清观的主殿之前，有一块宽敞的空地，空地的中央，是一方道家的祭台，上面刻着伏羲八卦图。禁卫军搬来的乳香、没药、甘松等香料，就被堆在了空地上。
上清宫观外，一排道士正站在烈日下等候着。为首的一名年轻道士身穿八卦衣，头戴紫阳巾，他体型圆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正是光臧的大弟子，名叫玄清。
玄清一见到白姬、元曜、高公公，便迎了上来。
“白姬大人，师尊飞鸟来信，让我等听候您的差遣。”
高公公见玄清仿佛没看到自己，也不跟自己打招呼，便丧气地退到一边去了。
白姬笑道：“你们会画破邪阵，会念破邪咒吗？”
玄清点头道：“会。”
白姬道：“那我就省事多了。”
白姬走进了上清观，她站在堆满香料的山门口，观望了一下四周的布局，然后走到了空地中央的八卦祭台上。
白姬琢磨了一番，道：“这个祭台的大小正好，你们拿朱砂画上破邪阵。”
“是。”
玄清应声道。
离八卦祭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六角亭，因为旁边种着松柏丹桂，亭子中十分阴凉。白姬、元曜、高公公便在六角亭里坐着，望着玄清和几名道士在祭台上忙忙碌碌，用朱砂画符阵。
小道士送来了三杯清茶和一盘松子，一盘葡萄，一盘蜜瓜待客。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祭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曜喝了一口道家的茶，只觉得有些清苦，便开始吃松子。
一只仙鹤飞过来，啄食荷叶盘中的葡萄，高公公一见，便拿拂尘去撵仙鹤，那仙鹤便啄了高公公一口，飞了。
高公公被仙鹤一啄，八字眉垂下，脸色更丧了。
一只麋鹿跑了过来，围着元曜转，元曜便摸摸麋鹿的头，给它喂蜜瓜吃。
不多时，玄清等人画好了驱邪阵，白姬便放下清茶，走了过去。
元曜只见白姬跟玄清说了几句什么，玄清急忙去门口叫了一队禁卫军，这些禁卫军又开始干力气活儿，将乳香、没药、甘松、肉桂各拿了一百斤，堆放在祭台下的四个方位。
白姬拿起朱砂，在驱邪阵上写写画画，似乎在驱邪阵上又加了一重阵法。
元曜看不懂，他想问一下高公公，却发现高公公因为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太无聊了，已经鸡啄米似的开始打瞌睡了。
当白姬在祭台上画好阵法的最后一笔，开始喃喃念动咒语时，元曜的鼻端嗅到了一阵浓郁且复杂的香味。
元曜看见祭台四方堆放香料的位置红光乍起，香料开始变化，东方的乳香一点一点地融化成半透明的玻璃状，西边的没药一点一点地散作黄色粉尘，北边的肉桂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成了黑紫色，南边的深棕色的干松则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四种香料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逐渐在上清观上空弥散开来，蔓延到整个皇宫，甚至随风飘向了神都各处。
“宫里走水了吗？什么东西燃起来了，味道这么奇怪？！”
高公公一下子惊醒了，他惊慌失措地道。等他看清了祭台上发生的事情，八字眉又耷拉下来了，感觉更丧了。
“白姬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高公公大声道。
白姬忙完了一切，正好朝六角亭走了过来。
“高公公，我这是在替神都灭妖火呢！”
“哟！依老奴看，您这明明是在放火……您烧这些香料做什么？”
白姬笑眯眯地道：“烧香料，当然是有用呀。一百斤香料，也就够一个时辰，禁卫军会不断地往符阵中添加和补充香料。不知道不死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所以香料的耗费量是很大的。希望宫里储藏的香料烧完之前，不死鸟能够出现。”
注释：（1）例竟门：武则天称帝时，于洛阳丽景门内置制狱，令来俊臣、侯思止等审理案件。来俊臣残暴，诛斩人不绝，凡入丽景门者，百不全一。有人因称丽景门为例竟门，言入此门者，例皆竟也。
（2）章怀太子：李贤。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第二子（长子为李弘）。太子李弘死后，李贤继立为太子，期间多次监国，得到朝野内外的称赞。李贤曾召集文官注释《后汉书》，史称“章怀注”，具有较高史学价值。后来，李贤因为谋反被废，贬往巴州，武则天派丘神绩监视他。后来，丘神绩害死了李贤，实际上是武则天指使的，原因是怕李贤与自己争夺权力。
（3）阎浮提：须弥山四大洲之南洲，又称南阎浮提。阎浮是树，提是洲名。因树立称，故名阎浮提。这个词在佛经中出现，一般泛指人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