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宋清宁推上车子准备走。
林桂英从食堂后厨给她拿了两个包子,用副食柜上的油纸包裹着,嘱咐她路上饿了吃,见问起这茬,叹了一口气:
“哪有这么好?她要是调走了,我可省大心了!只不过,她和我们一个同事好上了,估摸着不肯走的,但也不肯来上班,天天在家里,就那么明晃晃的旷工,领导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宋清宁:“省得见了心烦。”
林桂英:“可不是?我也不嫉妒她吃空饷,平白躺在家里分摊我们柜组的业绩,可就这样,领导还隔三差五派人去请她,唉,可真是伺候奶奶了!”
宋清宁也是啧啧称奇。
那时集体所属的供销社确实有这种弊端,有人躺着不干活,却能平摊大伙劳动的果实,也有人累死累活辛勤上工,工资也不比别人多一点。
这种特质,也是几年后供销社干不过私营超市,最终逐渐走向倒闭的缘由之一。
“我和这小公主打过照面么?”
“嗯——”林桂英想了一下,眼睛一亮,说:“想起来了,你见过她!”
“你还记得,你头一次来供销社的时候么?那个卖给你火柴的人,就是她!”
“就是不知道‘洋火’的那一位?难怪了……”
宋清宁无奈道:“桂英,如果以后你在这里干得不开心,可以来找我,我们那里规模虽小一点,也刚起步没啥名气,不过大伙都是一心扑在业绩上,没这种糟心事,活干起来不说多么有成就感,至少也不让人憋屈。”
林桂英没太在意,知对方是为了她好,恳切道:“谢谢你啊,清宁,以后有着需要我就去找你。”
宋清宁见她反应,就知道,暂时这人不会来了。
她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是临时起意,几次打交道下来,宋清宁的确觉得林桂英还有几分本事,为人也算可靠,却是起了招揽、惜才之心。
现在她正处于扩张期,急需得力助手,若是能挖走林桂英,她愿每月开两百元薪水,是目前供销社的五倍。
只不过,这种事情是双向选择,也得人家看得上她们团队。
虽然,交情和事业是某种时候可以相辅相成,但宋清宁从来不喜欢用交情,勉强别人做她们不愿意的事情。
……
宋清宁所料不错,在未来一年里,林桂英的确是没来找她。
哪怕是,她后来听说,林桂英没当成供销社销售小组长,事业发展受挫,也依然在供销社里兢兢业业上班,没来找过她。
出了安小玲那档子事,表面上虽然不显,林桂英还是受到了牵连,本来是众望所归,已经代行了半年的小组长职责,临门一脚时,被上面换了人选。
新上任的组长,是张兰。
宋清宁后来送货,和她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个面上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的女孩子。虽刚上任手忙脚乱,不过,在林桂英的鼎力相助之下,管理的倒是有声有色。
这个人事变动,除了林桂英黯然神伤,另一个意外受冲击的,却是安小玲。
以前,百货销售组没有小组长,李敬民统一管理所有人,领导工作繁忙,还真不会在意她迟到早退,况且,有她家世影响,供销社里从上到下,大都敬让着她。
凡事都有例外,张兰,就是那个例外。
别人怂安小玲,她可不怂。
莫名被提拔成了组长以后,适应了一天,第二天首先做的事,就是强令安小玲立刻回来上班!
若要请假,提前一天当面和她汇报,否则按旷工处理,扣工资。
一个月过后,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安小玲不止没有钱可以领,还得倒往供销社交七十元的误工费。
安小玲听到消息,当场鼻子都要气歪!
她去找张兰理论,可刚上去,就被来了个下马威。
张兰端足了领导架子,狠狠地拿捏了她一番,还勒令以后不能迟到,不然站在门口,背纪律手册。
安小玲哪会看人脸色,当即鼻孔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要走。
张兰:“我可事先提醒你了,如果你以后再明知纪律,还任性旷工,我就把你旷工事实大字张贴在门口。”
“你!你……这是故意针对我!”安小玲气得手指乱颤。
张兰嗤笑:“想什么美事儿!可真会把自己当个人物,还针对你?你算老几啊,值得人多看一眼么?之所以叫纪律,那就是大家伙全部得遵守!”
“我手下,不允许任何人搞特殊,谁要是践踏纪律,就别怪纪律往她身上抽!”
张兰一脸大公无私,义正严词地吭她。
安小玲却是无话可说。
的确,别人也要受这约束。可他们平日里就遵守规章,早就习惯了,张兰一上来抓这个,对大家伙并没什么影响。
平日里,他们销售组谁要请假,本就得提前和领导说一声,除了安小玲。
安小玲入职以来,头一次被明晃晃针对,却还反驳不了对方,她啥时候受过这种苦,回家就找她爸哭诉。
哪知,安副镇长非但不帮忙,还训了她一顿:“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以前的苦时候!现在你吃得饱,穿得暖,却整日不干正经事!是该有人好好管束你。”
“你怎么向着外人?!”
安小玲近来受的各种委屈皆涌上心头,冲她爸大吼大叫:“说得好听,还不是因为张兰她哥是县组织部的?!你不敢得罪他!”
啪——
安副镇长一个没忍住,抽了闺女一巴掌。
他最近工作也不顺利,时不时就挨批评,挨完了镇长批,再挨县里批。工作中一堆糟心事,压力大得很,回到家,还有人继续让他不消停,安副镇长当场怒了,直言:
“你就是被惯坏了!当初去供销社上班,不是你自己选的?怎么,这才多久,不想干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还等着想要这种工作机会!你也年纪不小了,是时候该磨一磨这臭脾气,我回头跟老孙说说,好生管教管教你!”
自此,安小玲美好的摸鱼时代,画上了句号。
安小玲再也不敢迟到旷工,每日和其他人一样,按时到岗。
张兰捉不出她明显的错处,倒也没工夫时刻盯着她。过了最初磨合期,安小玲稍微适应了些,开始觉得,上班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不然,每天一个人在家,多无聊。来供销社,至少还有个人上赶着来哄她。
经上次事情一闹,安小玲人缘变差,原本几个小跟班,现在也不再跟随她,只有孙如海对她一如从前殷勤。
几乎被孤立的安小玲无处宣泄,和孙如海越走越近。
孙如海这人特会讨女孩子欢心,不止他长得高大帅气,一张巧嘴,能把女孩夸成一朵花。有他平日里上赶着来解闷乎,让安小玲觉得,上班也并非不能忍受。
除了那顶碍眼的破帽子。
当初林桂英赔她帽子时,她故意落林桂英面子,说这帽子她不稀罕戴,看不上眼,再也不戴了。
可是最近,乡镇上突然流行起了帽子热,销售柜组的女孩子们人人都有!她们还天天都要戴!
甚至有人买了好几种不同颜色,隔天换着戴。
安小玲看了就膈应。
又不敢不去上班,做不到眼不见为净,只能拿这帽子撒气。
有时候来顾客问,想买帽子,安小玲恶声说:“没有!”
但她刚说完,就被别的售货员把顾客接走了,给顾客拿了帽子。
安小玲撇嘴,说:“这么难看,戴什么戴!”
买帽子的顾客还没说什么,就被张兰抓了个现行,说她蓄意搞破坏,行为极其恶劣,罚她站在门口念了上午纪律手册。
太阳直晒,安小玲耷拉眉眼,小声嘟囔。
张兰坐在屋里:“听不见,大声点!”
安小玲郁闷透顶,越发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这里似乎人人都不喜欢她。而她觉得膈应的凉帽,人人却又追捧的不得了。好在,在这种极度不和谐的氛围中,还有一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
那就是孙如海……
半年后,安副镇长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大怒。
他找人打听了孙如海老底,更是气得眉毛倒立,这人不过是供销社主任老孙的同村,只是同一个姓,并非同宗,血缘关系远到可在家谱上溯几百年。
而且,家中穷就罢了,还门风不好。
当安副书记得知他娘老早跟人跑了,他爹又取了个远近闻名的泼皮寡妇时,嘴角简直要抽筋!
关键是,这小子还是个临时工!
这、这……就算倒插门,安副书记也瞧不上他!
老安不得已在繁忙的工作中腾出手,料理亲闺女的糟心事,再不管,如闹出什么事,安家都抬不起头了。
他雷霆火速棒打鸳鸯,先是给闺女请了一月病假,将人扣在家中,不准她外出。
接着,亲自去了趟供销社,和孙主任喝了壶茶水……
当天下午,临时工孙如海被调去了食用菌站。
食用菌站,顾名思义,就是种蘑菇的,培育平菇、香菇,还有一些其他菌类。这单位也是镇办企业,在老百姓眼中,也是正经好工作,还有刚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进去,据说薪水待遇还不错。
对孙如海这种中学都没念完的临时工,换个地方继续当临时工,并不算亏待。
唯独不好的,就是这“蘑菇站”不在镇上,而是在离乡镇驻地几十里路的偏僻村子里。
孙如海纵使千般不愿,也无济于事。
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调动,或辞职,若是不去,只能卷铺盖回家种地。
他连未来岳丈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对方一击出局。
人家不想让女儿跟他处对象,都不用当面和他说……
孙如海收拾包袱离开时,回头深深看了眼供销社大厅牌匾,眼底晦暗。
只想把他支走,也得看得住自个闺女才成。
又过半年,冬去春来,天气渐暖。
人们纷纷换下御寒的厚棉衣,有些时髦的小姑娘穿上修身的毛衣、的确良长裤。
而一向爱赶时髦的安小玲,此刻却迟迟不愿换掉厚棉裤。
上班也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
只要她不惹事,张兰、林桂英懒得搭理她,倒也没盯着这点怪异之处,寻她麻烦。
天气越暖,人们越穿越薄,安小玲的着装就越发怪异……
直到,厚棉裤也掩不住。
她肚子鼓起来了。
这可如平地一声惊雷!
虽然现在风气不如十来年前那么保守,可未过门的黄花闺女给人搞大了肚子,在这小地方,依然是件惊天丑闻!
平日里极其要面子的安副镇长一家,顿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议论中心。
安小玲再来上班时,脸上明显带着鲜红的巴掌印。
顾客们出于好奇之心,总喜欢盯着她面上红指印多瞧一会。
安小玲此时早已失去往日的锐气,低垂着头,能不说话,就不多说。可顾客偏生爱找她买东西……
张兰也发现了,安小玲此刻就如八卦招牌一样,给柜组带来着不少额外收益。
有些人为了瞧瞧未婚大肚子姑娘,特地跑来她柜子,买点什么。
张兰没再借此踩她,还特意告知,如身体不舒服可以请假。
安小玲红着脸走了,再也没回销售组。
张兰、林桂英稍后才得知,她调去了后勤部门,没多久,悄声领证。婚礼都不顾上操办,月份已足,她请产假、生孩子去了。
少了这么个惹事精,销售柜组顿时清净太多,张兰省心之余,偶尔还有点怀念那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
尽管她们努力提振业绩,可在供销社业绩连年下滑的大趋势下,似乎无济于事。
开春,柜组又走了两人。
一人在镇上租了几间铺子开店,另一人南下广东。
日子更是清净,似乎来买东西的顾客,也日渐少了……
有人离开,有人加入,林桂英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不按个人意志,肆意滚滚往前,又有谁能阻得了洪流……就在她麻木地一日复一日渡过,吴霄辞职了。
林桂英想了下,还是问:“你去哪里?”
这话,如果不是真知己,不会问,对方也不会说。
吴霄微笑:“陵州,清云藤艺。”
“英子,要不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