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醒
“滴·滴·滴···”
隐隐听到有声音,身上鬼压床了似的,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像是浮出了水面,身体变得轻盈,五感清晰起来。
环顾四周。
这里,是他家的主卧,他从小住到大的房间。熟悉的书桌上胡乱扔着中考前用过的学习资料,床边上也堆着他的军训作训服。
周嘉木满眼迷茫,上午他还在军训,炫目的阳光混合着五彩斑斓的黑当头罩下。然后他就做了一个长达30年的噩梦。
午后阳光透过窗帘,一些浮尘在昏暗的室内飞舞。
四周静默无声,只有自己清晰咚咚心跳。
昏暗中,他徘徊在火车车厢的接头处,想藏在一群民工后面,躲避那个女制服的眼睛。
“哎,这儿不能待啊!”女制服高亢的声音回荡身后。
拥挤不堪的火车厢接头处,两三平方米的地下挤坐着几个人,他们头发乱蓬蓬的,手脚粗大,皮夹克褶皱里堆积着陈年老垢,脚边堆积些许杂物,洗手台上摞着捆好的铺盖卷。
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制服立在车厢口,每天处理这些躲在卧铺找座的,女制服的声音高亢、尖锐,流露出满满不耐烦和嫌恶。
火车呼啸的驶过一个涵洞,整个车厢都暗下来,“你们几个,把票出示一下。”
“不是卧铺票的,要不去补票,要不就回硬座,10点锁车厢!”
她向前移了两步,就立在带头的皮夹克跟前,越发不耐烦的说:“快点,快点,看你们把过道堆成什么样子,让其他乘客怎么用洗手间!”。眼看这几个人终于起身磨磨蹭蹭开始收拾,她转眼看见缩在最后面靠窗的周嘉木,“诶,你出示一下你的车票。”
女制服几步挤过去,伸手拍他,“叫你呢,车票呢?”
每听到一声呵斥,周嘉木的心脏就随之猛地蹦跳一下,黑暗中他僵硬的背对着车厢,忍不住的冷汗在几吸之间就浸透了他后背。
视线不由的瞟向列车关闭的车窗。
不知道,如果立即、马上打碎窗户,是不是可以跳车成功?
“查票!”背后的人终于还是到来,几乎能感觉到那紧紧盯住自己的怀疑目光。
一瞬间,嘈杂像开闸的潮水一样袭来,大脑轰隆隆作响。
左手指甲用力的扣入掌心,瞬间的尖锐疼痛让他清醒。
周嘉木只能僵硬的假做不知般的回头。
待他回头,列车员不由的顿了一下。
在车厢顶惨白的灯光下面,这个男人的一侧脸颊印着车外橘黄色的灯火,看起来三、四十岁,那一双如梦初醒的大眼睛,睫毛浓密纤长,眼尾上翘,像一头忽闪着大眼睛的鹿,无辜又迷茫。
再仔细瞧他,白色衬衣紧紧扣到最上面的一粒纽扣,套着一件花灰色棉质夹克,全身上下只背了一个扁扁的灰色公文包,和这列一般乘客只有农民工和夕阳红旅游团的绿皮慢车格格不入。
周嘉木掏了两次,才把车票拿出来。
也许是天色昏暗,也许是上天还有一点点怜悯,列车员并没有对他僵硬的表情产生怀疑,轻易的放过了他。
但是周嘉木的心脏就像是掉到胃袋里面,沉重的根本拾不起来。
他周嘉木,循规蹈矩了一辈子。
怎么就做出了杀人逃逸的事情!
就这样混乱的又呆站了半天,突然,他自嘲一笑。
购买车票就会有身份信息登记,而他甚至没有关掉手机。
到现在都没有人来追捕。
毕竟,谁会相信他周嘉木能杀人?在他们眼里,周嘉木就是个毫无威胁力,予取予求,任意摆布的窝囊废。
周嘉木赤红着双眼,盯着车厢黑黢黢的窗外。
前路茫茫,入夜的冷气渐渐弥漫全身,身上薄薄的外套抵御不了寒冷,他紧紧的拢紧自己的衣襟。
不,不对,现实的周嘉木抱紧了怀里的被子,厚实的棉被缓解了那刺骨的寒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个梦怎么会这么清晰?
闭塞的火车空间里弥漫着的汗味、尿味、被褥发霉的味道,旅客们高声的找位置的,吆喝着放行李的,争执着换铺的,种种喧嚣。
一切都真实的发生着。
他明明只是一个普通高一新生,周嘉木跌跌撞撞的跑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虽然皮肤有些暗沉,脸色惨白,还顶着一头乱毛,但是这肯定是一个少年人的身体。
可是,可是吕帅,他小人得志、阴阳怪气的脸,还有李雪,不,是陆雪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甚至还有陆家人,王总李总、肖哥,小年······应该都是根本不可能认识的人,难道他们能纤毫毕现的在梦里活三十几年!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梦!
怎么可能这有样一分一秒都不跳帧的梦。
难道自己是像王鑫爱看的那些玄幻小说男主角一样,重生了?
想起那些“梦”里的记忆······
周嘉木还记得二院住院部302病房19号床死的那天,他老婆摊在床脚死死抓住床角的那只手,用力到指尖发白,手背青筋暴起,3个男医生来拖她,把病床都拖出去几米。
甚至是最后在火车上发病,胃里尖锐的疼痛。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每一个围在他身边的脸都清晰可辨。
周嘉木撑在洗手台的手用力到发白。
他用水泼脸,如果要印证,也容易。
“梦”里的今天,也就是军训第二天,母亲蒋美兰就会来接他去金家。
这是“梦”里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
蒋美兰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工作性质枯燥,对着学生不能发的火气只能发泄在家里,所以有记忆以来,她在家里都是疾言厉色,只要她在,他们父子两个总是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
去年10月,周庆国出车祸走了。
父母是在他小学二年级那会儿离得婚。
其他的记不清,但是,当年垂头坐在床边任打任骂的周庆国,还有边哭边骂边厮打丈夫的蒋美兰,却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在“梦”里的那三十几年,他对蒋美兰,从来没有敢回过一句嘴。
蒋美兰来接他,应该是因为她的再婚对象金叙,做建材生意的商人,带着一个已经高二的男孩。他们家刚换了一套房子,220平方米的连排别墅,多了几个空房间。
但是第二年,他高二下学期的时候,金叙的生意出了意外,流动资金不足,不得不变卖了房产。
之后他们搬到了教育局统建楼里,是用蒋美兰的教师资格买的二手房。
此后,没有了照顾生活的阿姨,家务又要亲力亲为,每天还要和老同事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在小区听见的喁喁絮语,还有她儿子各方面都比不过金江优秀。
也许是因为这些事与愿违,落差之大,让进入更年期的蒋美兰脾气更大了。
周嘉木渐渐陷入“梦”里的记忆,“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邋遢就算了,成绩也差,不知道是跟了谁!去洗完衣服再吃饭!”。“你不会学一学你小江哥,不够聪明你就勤奋呐!拼命学你不会吗!”“说你有没有良心,不说帮我干一下活,大爷一样的没有眼色,简直和你爸一模一样!”
周嘉木的胃里愈发沉甸甸。
没了爸爸,独自生活的时候就像漂泊无依的浮萍。
彼时他懵懵懂懂,没有想到后来那么多。看到蒋美兰这根迟迟才到的救命稻草,他就本能的牢牢抓住了。
周嘉木用双手捂住脸。
毕竟寄人篱下,让他乖一点不要说话他可以做到;有眼色多干活也可以做到;他们温情脉脉暑假一起到爷爷家给金江过生日,他一个人去呆在家里也可以做到。
只是看着蒋美兰对金家父子的温言细语,看着她陪着金江苦学到12点,看着她一发火就要贬低周庆国···
那是他们的家,不是他的。
如果他拒绝和蒋美兰一起生活呢。
少年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却又很快的暗下去,不可能的,他从来没有违背过蒋美兰的意愿。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说服她呢。
环视这套老房子,是已经过世的爷爷给父母置办的婚房,买的时候已经是二手房,建成距今已经二十几年。
入户门是老旧的黄色木板门,没有上过润滑的缘故开关都能发出悠长的回音。
进门是四米见方的小厅,常年照不到太阳,因为开了4间屋子的门洞,所以没有办法摆什么大件的东西,现在靠门的墙边上乱糟糟的扔着他所有的鞋子,甚至还有周爸去年夏天换过的单鞋。
正对大门的墙边靠着一辆女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雨伞,车斗里塞满了用过的塑料袋。
朝东南的两个门是卧室和卫生间,淡蓝色的半墙油漆,土黄色铁框架窗户,玻璃腻子早就变硬掉渣,使得一刮风,玻璃就在窗框里哐当做响。
以前父母没有离婚的时候,蒋美兰和周嘉木住卧室,周庆国一个人住朝西的客厅。他们离婚后,他还是坚持住客厅,把卧室让给儿子学习。
家里的每一寸都充满着他的回忆。
那从小住在这儿,不想离开,就是一个拒绝她的理由。
这个房子虽然老旧,小区却是平川市最老的一个干部家属小区,就在市一中北门过条马路的不远处,属于一中的学区房。为了这套房的户口,他两个姑姑都和周家没有了往来。
那老房子距离一中近,上学方便也是一个拒绝她的理由。
他边想边打扫着卫生。
不想和她走,就要给她看看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梦”里面的蒋美兰,连门都嫌弃的没有进来,就把他拉走了。
这一次他起码把屋子打扫干净一点,起码不要让没有自理能力变成必须和她走的理由。
也许是“梦”里的记忆,周嘉木越干越熟练,脑子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又像是想了很多。
他把周爸的东西都仔仔细细擦干净收在客厅的角柜里。
重新整理周庆国的灵位,要是他能早一年“醒来”,也许就能救下爸爸,也就没有这些事情······
红着眼眶,认真的盯着照片上这个从来都沉默寡言的男人。
“爸,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