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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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海大附属的风纪委员会非常有名，进可除暴安良，退可打扫卫生，权限甚至可以与学生会比肩。
成为兼具正义与力量的立海大风纪委员，是神奈川所有适龄热血青少年的梦想。
出乎意料的，柳生天生就是个热血、正义感十足的人。就连最爱的侦探小说，也是除了死者外全员正义的《东方快车谋杀案》。
尽管这两个词似乎很难与他联系在一起，就像，戴白手套的人怎么会和脏兮兮的流浪汉握手，又或者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热血和正义感实在是太危险的东西。
但他确实是。
如此有正义感的柳生，在国中开学填写报名表的时候却犹豫了。
无疑，他是想加入风纪委员会的，但他也想当学生会长。当然，这并不是什么二选一的难题，只是当风纪委员肯定会得罪不少人，而推选学生会长是需要得到大量选票的。
并且，那时的他并不认为成为风纪委员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正义战胜邪恶，又或者说故事外的生活中，人和人本就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不过是用不同的手段去达成不同的目的罢了。
所以也没有什么正义的使者、邪恶的克星、能保护他人免受侵害的超级英雄。
他早就认识到这一点。
决定了就立刻去做，从不拖泥带水是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但上交报名表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掩饰般拿出制服胸前口袋里祖父赠与的怀表，看了眼时间，他认为没必要赶在第一天上交，于是拿回了那张已经放到收集处的报名表。
或许如此。
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样，小混混会在小胡同里霸凌新生，而富有正义感的热血少年会正好路过。
哦呀，我早就不当热血少年了。
路过的柳生在小巷口止步，计划观望片刻，再看是否报警。
昏暗处传来一阵肢体碰撞声，接着是跌倒，然后是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看看这是什么？假面骑士的钥匙扣！你不会祈祷空我从天而降拯救你吧？喔——好害怕好害怕！”
“哎呀，不过我们可不是‘古朗基’，而是纯正的人类啊！”
“这个把特摄片当真的白痴！”
特摄片爱好者柳生感到非常不快。
不快的同时，借助微弱的反光，他冷静地发现混混携带了管制刀具，于是果断报警。
笔挺地站在巷口等待警察的柳生，正在考虑是否应该进入小巷，以身犯险，拖延时间。
他一讨厌犹豫，二讨厌尖叫，三讨厌脏乱。
今天的事情，或许能排进他“最讨厌的事件”列表前十，又或许会因为与“最讨厌的事件”第一名有关而排进前三。
说来讽刺，他最讨厌的事件第一名，竟也与特摄片有关。
小时候，他到父亲工作的医院写作业，意外地和病人的孩子成了好朋友，他们一起玩奥特曼和哥斯拉模型，一起扮演假面骑士大战“古朗基”；一同坚信坏人不过是古朗基附体，只要战胜非人类的邪恶生命，世界就会恢复和平。
那名病人病症罕见而危急，又是家里的顶梁柱，柳生父亲于心不忍，以技术水平有限为由，请来自己的多年好友——知名外科专家，从东京的医院过来“开飞刀”，但病人最终不幸离世。
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成员悲痛欲绝，孤儿寡母决心另找经济来源，于是一口咬死对“开飞刀”毫不知情，将医院告上法庭。
可柳生的父亲并不是愚蠢的善人，他不仅有邀请函、医师外出会诊管理登记表，甚至还有术前讨论记录。完备的手续让这场官司像一个玩笑，但其中各种往来还是令人精疲力竭。
法院门口，柳生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朋友”。
朋友说：“你不会还相信世界上有奥特曼、假面骑士吧？那都是特摄片！特摄片啊，蠢货！
“知道什么是特摄片吗？加上乱七八糟的特效，多烂的人也能成为‘英雄’。怪物也根本不是什么‘未确认生命体——古朗基’，而是人类自己。”
尽管已经不再把他当作朋友，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可并不妨碍柳生理性地判断他的话语——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挺有道理。
经此一役，柳生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世界上没有英雄，而怪物无处不在；二是伸出援手，不仅拉不起别人，手还可能被砍断。
但就算会被砍断，也还是会有人无可救药的伸出手来。
比如此刻。
看着扬起刀的混混，他坦然地大步走进小巷，身姿笔挺，仿佛这段路是通向讲台作新生代表发言，而非走到某个人的刀下。
“下午好，各位。”
他从容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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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混混们正打算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
就在柳生大脑高速运作，思考如何拖延时间的时候，
小巷一侧老旧的红砖墙壁传来异响——
一个人影翻越墙壁，从天而降，平稳地落在“战场”中央。
飘舞的卷发还未停下，它们的主人就飞起一脚，踢掉为首混混手里的刀，顺着抬腿的动作从长裙和衬裙间抽出一个高度接近一米的2l塑料大量筒，反手顶在偷袭她的混混的下巴上，将人顶翻在地。
失去武器的领头混混再次上阵，试图自后方勒住她颈部，却被她灵巧躬身躲过，后撤一步，回身肘击混混后心，另一手用量筒击打偷袭者手腕，顺势将人绊倒。
一招一式间，长及小腿的藏青色百褶裙上下翻飞，混混们纷纷跪倒在她的圆头小皮鞋下。
……确实是有点不耐打了。
柳生从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漂亮脸蛋上清晰地读出这样的意思。
这位“天外来客”显然很懂地球人的规矩——斩草除根。
她从长裙下抽出一个印有“生化固废”字样的黄色大垃圾袋，将混混们的武器装了进去，又一脚踩在领头混混想要拿刀的手上，把刀踢得更远了一些。
确定不会再有反击后，她将缠在手上的红布解开，上书“风纪”二字的红袖章被她系回手臂上。
这时，她才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台词，
“到此为止了。”
初春的风带着未褪的凉意，吹散了她勉强用领带扎起的长发，像宁静海面下水藻随着波浪飘动，那双迷人的金眼睛在逼仄昏暗的小巷里璀璨非常。
看到熟悉的蓝绿色领带，柳生才得以确认，这过分美丽的“外星人”也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语言与她交流。
空气一时间凝滞。
“谢…谢谢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最终是那个缩在角落的小个子先开口了。
他颤颤巍巍地抱着书包爬起来，向她猛鞠几躬。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扣——那是假面骑士空我的logo，珍视地用衣服擦干净，又挂回书包上。
接着，柳生看到她笑了，在那张冰雪凛然的脸上，这浅淡的笑如此惊心动魄，像荒芜雪原上开出蔷薇。
“不用谢。”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似乎因为要说不熟悉的台词，有些赧然，
“总有人会‘为了守护大家的笑容’而战。”
蘑菇头小个子一直瑟缩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大力点头，说：“没错！”
直到很多年后，柳生还在思考，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还会再向她问出那个问题——
“超能力只是特摄的效果，英雄不过是普通人类假扮的，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这个没头没尾，甚至能称得上冒犯他人爱好的问题，并没有触怒她。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漂亮外星人似乎对立海大附属的学生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她想了想，答道：
“这不是件好事吗？证明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为了守护某个人的笑容而战。
“不过，一定挑选好合适的武器，比如说量筒、棒球棍、高尔夫球杆之类的……
“啊，还有，如果现实里也能变身就好了。”
说了些不着边际的、稚气的话，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难道你不相信吗？”
他犹疑了，今天他总是犹疑。
不知是该坦诚地大声说出“我仍旧相信”，还是该倾诉自己的疑惑。
可对方似乎是我行我素惯了，并不在乎他会回答什么，只是抬手点了点他的领带，
“不相信英雄也没什么，但是——只要你还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就可以相信我。
“这是风纪委员的使命。”
在柳生为她的话语怔忡的时候，她又踩了想趁乱爬起的领头混混一脚，弯腰拽下他胸前火焰形状的吊坠。
“啧，”把大量筒收回长裙与衬裙间，她单手攥住银发混混的领子，将他拎起，“你的老大没有告诉过你，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姗姗来迟的警笛依约响起。
松开手里的混混，她问，“谁报的警？”
“是我。”柳生答。
“啧。别跟这里的警察说你见过我。”
留下这句很像通缉犯的话，她一手拽着头领混混的后领，一手拎着黄色大垃圾袋，飞快地离开。
徒留柳生在原地，看她飘扬的裙摆，与手臂上的红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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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和蘑菇头小个子，以及地上剩下的混混被带去警局做了笔录。
大家默契地没有将从天而降的漂亮外星人供出来。
走出警局时，那个看起来年纪有点大的警官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说：“立海的小子，你见到了吧，那个超级漂亮的——”
彼时柳生还没有见到鬼吓呆了仍面不改色的本事，他一僵。
只听警官哈哈大笑，说：“——我朋友的女儿！怎么样，很厉害吧！身手很好，脑子也很聪明……”
被警官滔滔不绝却从未泄露个人信息的分享说得头晕目眩，柳生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或许是怀着某种憧憬，他在第二天交上了加入风纪委员会的申请表，当然，还有学生会。
但在风纪委员会里，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也是，如果校园里真的有这么美丽的人，早就人尽皆知了。应该是高中部的学生吧。
柳生这样推测。
虽然仅有一街之隔，但高中部与中等部少有往来。他花了不少功夫，和一位高中部的学长建立起联系。
当问起她时，学长脸上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说，“果然，无论多少校外的人，以什么理由跟我聊天，最后都会回到伯伦希尔身上。这就是我们立海大附属高中部的‘伯伦希尔第二定律’。”
“那是她的名字？”
柳生在想是否要将英文名改成齐格鲁。
“不是，这是我们起的外号。”学长扑哧一笑，又道，“说起来，你可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她的名字，哈哈哈哈哈！”
再怎么追问，学长也不肯说什么了。
之后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案是相同的。大家似乎都因为她的个人要求，对她的名字缄口不言。
等他知道她的名字，已经是大学入学共通考试结束，学校贴表彰榜的时候。
红榜上第一行第一个，模糊的照片无损她令人惊叹的美丽。
蛇、賀、啟、麗？
ジャ、ガ？啟是念作启（ケイ）吗？那麗还是念作レイ？短短四个字，其中一个不认识，剩下认识的三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念。
柳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对她的名字闭口不提——不过后来他看到她简历时，才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他过分年少，担心自己误把憧憬当□□恋。唯恐莽撞、懵懂的心意，惊扰天上来的人。
只敢远远、远远地看她。
高中部毕业典礼那天，柳生向风纪委员会请了假——他几年来唯一一次请假，混进一街之隔的高中部校园，寻找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辗转间，又遇上曾经联系的学长。学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来找她的吗？”
“找不到的。”学长哈哈大笑，“现在学校里大概每个人都想找她吧，但是没什么人在行动。大家都知道，她讨厌这样的活动，她不会来的。”
不，她会来的。
柳生想，就像女武神伯伦希尔头戴银盔、身骑白马掠过夜空，她也会最后一次在这个所有人齐聚一堂的时刻，来看看想守护的笑容。
谢过学长，他按照计划在校园各处巡逻般寻找她的身影。
直到学生们合影、告白、告别，尽数散去，他又走回巡逻的起点。
在校园角落那棵高大、挺拔的七叶树下，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柳生一时间有些伤感，难道真的不会再相见了吗？
少年的伤怀，没有持续超过三秒。
“……你是中等部的学生吧？”慵懒、带点没睡醒的沙哑，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转身，抬头。”
依言，柳生在后方那棵更高的树上，望见他找了很久的人。
“啊，你是去年入学那天，小巷里的……”她的记忆力显然很好。
“前辈好！我是中等部一年生柳生比吕士。”他脚跟一碰，站得笔挺，像突然接受检阅的士兵，“我已经成为风纪委员并能熟练地使用高尔夫球杆了！”
丽一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原本懒洋洋地半倚在横斜的树枝上，见他抬头，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右手裹着夹板和白纱，吊在脖子上。
想了想，或许将这当作奖励般的分享，她向他挥挥左手，说，“上来坐坐吗？”
接着，就看他穿着熨烫妥帖的西裤，锃亮的黑皮鞋，努力攀缘却不得其法。
和树搏斗了一会，柳生抬头望她。
今天她难得的穿了正式的及膝制服裙，笔直的小腿被镶花边的白袜包裹，纤细的脚踝线条精致，穿着圆头皮鞋的脚在粗糙的枝干上一踢一踢地晃悠。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错落的光斑在她海藻般的长发上跃动。用完好的左手托腮，脸颊上雪白的软肉可爱的嘟起，那双蜜糖般的金眼睛满含笑意地眯起——
她笑着看他。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将口袋里那张写满感谢和决心的明信片送出。
满怀谢意与憧憬的，写着“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这张明信片，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不能传达此刻他内心汹涌情感的万分之一。
理性果敢的头脑嗡嗡作响，恍然听见她的笑声。
“还是我下来吧。”
他伸手去接。却见她左手轻巧地一撑，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灵活姿态跃然而下。
“我左手也能用的。”她说得很平淡，就像用勺子吃饭一样简单。
风又起，树叶沙沙。
他注视她阴影中依旧明亮的眼睛，像伊卡洛斯追逐太阳。深吸口气，努力保持平静，双手不自觉地想背在身后，又努力让它们端正地停在裤缝上，他开口道：
“我像相信英雄一样相信您。”
那个被当作英雄信仰的人，欣然接受了这份沉重的心意。
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说：“那么从现在起，请比相信我，更相信你自己。”
从口袋里拿出从不离身的红袖章，她递给他，
“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风纪委员的，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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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相遇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柳生很难说清。
他知道她的志向、抱负、理想，于是他问“您为什么从事化学教学工作？”
他心里并不想将见她的机会假以人手，于是明明说是仁王去送幸村的作业，他也要变成仁王，一同前往。
他总在看她，克制地、理智地、小心翼翼地，
从远到近，又由近到远。
她总是从天而降，像不存于世的美神跌落人间。
这次终于落进他怀抱。
他不过是她无数信徒中渺小的一个，却卑劣地奢望永远独占她视线。
请在人群中发现我、找到我，
用那双明亮、锐利的金眼睛，
找到那个连我也未曾看清的——
真正的我。
一如此刻。
手里拿着被珍视保护了五年的红袖章，丽抬头看他，
看仁王幻影下，那个沉重的、纯粹的柳生。
他在她眼里闪烁微光。
“你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风纪委员，柳生さん。”
她笑着说。
第四卷：回忆与欲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