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ill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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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哪,是这里啊…”
丽循着声音望过去。
那是月光来的方向。
在侧前方狭小、不知道通向何处的深棕色木楼梯上方,有一扇窄窄的、明亮的窗。
方才叫她的人闲适地坐在楼梯高处的台阶上,一只脚踩在同级台阶边缘,另一腿则向下几级伸展。
她抬眼看,
台阶上那个人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海浪般的卷发,精致的面容,冷漠厌倦的神情。
只有一双眼睛是他自己的,纯粹清亮的青蓝色。
走廊暗黄幽微的光和窗外惨白的月亮,让她无法将他看真切。
黑色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喀嗒、喀嗒,她走近他。
踏上最近那格台阶,她停下来,低头笑着说,
“lady是不能这样岔开腿坐的,仁王同学。”
那个人也笑着仰起下巴,傲慢而冷冽地瞥她一眼。
清透明丽的眼睛,无拘无束,美得邪性恣意。
这一眼令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是这样的吗?
好奇地弯腰凑近,如瀑的黑发从她肩头落到他肩头,像夜色倾泻而下。
低垂迷离的金瞳,干枯玫瑰般淡色的嘴唇,扣到最高的衬衫领口下雪白细腻的颈项,
都因这距离危险起来。
“…要是开口说话,感觉就不对了。”
尽管声音也变得轻慢懒散,但其中微妙的差别还是让仁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匆忙展示未成熟的作品,欺诈师难得地失去游刃有余的自信,显出少年人的紧张。
追逐他的视线,丽偏头注视他的眼睛,
“不会,”
“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对我来说是对的。”
“唔……我上课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漠吧。”
丽在看他,又没在看他,她在脑海中搜寻自己过往的样子,
“应该是很亲切活泼的样子。”
仁王笑起来,懒洋洋地用双手支着身后的台阶,放松地仰头,
“是啊…非常的…活泼。”
蓬松柔软的黑色假发擦过脸颊,垂在他身后,
迎着她的目光,他说,
“老师,要变成你的样子,真是不小的挑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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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用illusion幻化成任何人的样子,建立在充分的观察了解之上。
跟踪、观察某个人的言行举止,分析他的心理状况,推测对方的动态、举措。
最终达到完美无缺的illusion。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他可以这样自豪地对幻影的原型说。
不过欺诈师向来不屑于标榜这些。
从另一双眼睛里看到的世界,远比这微不足道的自傲要令他愉悦得多。
这是只有欺诈师能享受到的,至高无上的乐趣。
难以用illusion复刻的对象有很多。
比如说那个被称作神之子的男人,他们俯瞰众生的部长。
头一次跟踪幸村的时候,那家伙去了很多奇怪的地方,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的畅销书作家签售会、空旷无人问津的抽象画展、红红绿绿的游戏厅,最后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下。
一切毫无逻辑,一切有迹可循。
当他在幸村后路过花店,店员递给他一枝蓝玫瑰。
与此同时,他收到一条简讯。简讯里有几张手机拍摄、像素很低的照片,分别是他在人群中挤得扭曲的脸、在画展上伪装得抽象的脸、在游戏厅炫光灯中色彩斑斓的脸。
还有一行很有礼貌的字——
“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仁王。我一直在看着你哦”
店员说:“这是刚刚那位客人送给你的。他说,蓝玫瑰的花语很多,这一枝意味着‘神的祝福’。”
自那天起,他凭借那个瞬间感受到的巨大恐惧,成功幻化出了神之子的样子。
尽管只得皮毛,也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又比如说手冢国光。
和那些强大的绝技比起来,更难理解的是他坚毅的精神。
虽然幻化成手冢后,他很快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但那种刚毅坚定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自己连灵魂都有些升华。
还有些奇怪的人,比如说迹部。在发现他的illusion之后,至高无上的国王不容置喙地给他安排了红茶品鉴课程与社交舞学习——“本大爷就连幻影都要是最华丽的”——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蛇贺是不同的。
还原她的难度不像还原幸村那样难在观察,也不像还原手冢那样难在精神。
她甚至是简单的。
观察她的时候,他无需躲藏。
因为每个地方,路过的人都会偷偷看她。即使行色匆匆,也会突然回过味来,猛地回身多看她几眼。
洁净、纤细、脆弱。
雪白的、乌墨的、纯金的。
美得让人屏住呼吸,又忍不住叹气。
人人都看她,却没人敢接近。
幻化成她,明明应该很简单。
只需要美丽,天才的孤僻疏离,再加一点高傲和游刃有余。
可一切明明有迹可循,她做的一切都符合逻辑。
他还是无法像她。
他观察过许多冷静理智,甚至是做事像机器一样的人,但那都不一样。
她对事情的态度,像对待显微镜下的细胞切片,用最完美的手法处理分析。
用高妙的手段让切片变得完美,却事不关己般冷漠。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冷漠、厌倦。
像一切与她不在同一世界。
像割裂了一样。
没有不同情感间的过渡态,只有一个个割裂开的、鲜明的角色形象,适时地轮番登场。
可以是尽职尽责的老师,可以是令行禁止的属下。
她好像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一个能被找到的地方。
强烈地存在,又强烈地不存在。
像钻石般璀璨夺目,却会在下一秒消散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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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丽知道他脑海中的疑问,或许会当场找台电脑,打开googlescholar(谷歌学术),
用文献告诉他——自传记忆与社会关系是维系一个人存在的绳索。
她的绳索已经分崩离析。
但她不知道,于是她只能回答,
“别说你变成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弯腰太费劲,她半跪在下一格台阶上,抬头看他。
“仁王,究竟是了解别人难,还是了解自己难呢?”
声音很轻,像在问仁王,又像在问自己,
她端正地跪着,月光越过窗棂,在她脸上分割出一道道明灭的亮光,
“这两者或许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变量不可控。”
她可以有条不紊地分析自己,发现问题,给出方案,解决问题。
5-羟色胺低,那就多吃几根香蕉,补充合成物的前体色氨酸。
然后呢?
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好起来呢?
正如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破碎的。
被摔碎在醒来的那一刻,与残破的记忆一同,变成一地玻璃碎片。
一片告诉她要冷静理性,科学分析,一片蜷缩在角落喃喃问“我是谁?我要去哪里?”,一片悲恸地哭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片是亲切睿智的老师,一片是冷漠坚毅的研究者,一片是听话能干的学生,
还有些散落的粉末和颗粒,是被摔得稀碎以至于找不到完好棱角的、努力在人情世界中寻觅容身之处的不知道谁。
象征性地扒拉扒拉,堆在一起,滴入划破手时落下的血滴,再用冷静理性弥合,就勉强拼成现在的她。
我到底是谁?
我是什么样子的?
这两个无解的问题,只要她的脚步稍有停顿,就会像纷杂的棉絮堵塞大脑。
仁王的幻影将别人眼中的她,以一种具像化的方式展现出来。
像一面有趣的镜子。
原来我是这样的。
她竟荒谬地感到幸福。
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她轻声问,
“可以摸一摸吗?”
白皙修长的指尖在苍白月色中模糊,
他顺从地低头,将脸颊凑到她指尖。
虚幻的、真实的,在触及时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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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很凉。
触碰的力度很轻,像冻干的玫瑰花瓣亲吻脸颊。
柔软而有芳香。
因为预感到任何幻象都难以还原她的金眼睛,仁王的眼睛还是原本的样子。
像女巫手里瑠璃色的水晶球,清澈朦胧的蓝绿,如一场变幻无常的美梦。
她在他眼里寻找自己。
这是一面玻璃做的镜子。
光洁地映出她的身影,又能透过玻璃看到他。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对视,像镜面两端。
风吹得顶上木窗吱嘎响,摇动月光。
惨白月色将两道漆黑的影拉得一样长。
艳丽而诡谲。
“……因为要更多地观察我的反应,所以扮成柳生的样子,一直举手回答问题?”
以指尖轻轻描摹他脸颊真实的轮廓,丽低声问。
这样轻的抚摸,让仁王有些脸热,他抬手去触碰她的手指,
“不想被你发现的时候,我应该毫无破绽。”
“确实很完美,”她笑了笑,“但如果仁王不是仁王,那么柳生也不是柳生。”
“真狡猾啊…那家伙。”
抱怨着,他一点点将五指与她相对,掌心相贴。
原本镜子般的两人,因为手的大小截然不同,看起来像镜相微妙的错置。
少年温热、宽阔的手比她的手大上一圈。
“这样做一样的动作,简直像镜子一样。”
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无法抑制的欣喜,
“要变成我的样子,花了不少功夫吧。”
她好像很开心。
那声音听起来和课堂上冰冷的愉悦截然不同,甚至给人甜蜜的错觉。
于是镜面另一端的仁王也笑起来,
“是的!非常努力地观察了,比做作业还要认真。”
她终于明白那种诡异的幸福感来源何方。
原来还有人在观察我,试图了解我,
在某些时刻他与我感同身受,他能变成另一个我。
她难以自制地为这件事感到快乐。
好像与这个世界间断裂的绳索,突然得到维系。
放下相贴的手,她拿出仁王扔给她的那颗糖。
脆硬的玻璃糖纸沙沙响,苍白的月色被它反射出七彩的光。
连她雪白的面颊都映上绚丽的色彩。
“谢谢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但是非常像!”
“除了这一点——我可不会在身上带糖。”
他懒洋洋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将一切刻在眼底,
“…这可不一定。”
抬手替她将散落的长发拨回肩后,
顺着这动作,很多颗闪着光的小小糖果从她漆黑的卷发中落下,
像海浪上细碎的星光。
“看,不是藏了那么多糖在头发里嘛。”
丽忙用手去接,尽数接下后,又牵了牵他的袖口,发现什么也没有。
“你……是哆啦二(にni)梦吗?”
她那表情看起来很呆,带着拂去疲惫后的纯粹天真。
仁王忍不住笑起来,轻声劝诱,
“对啊,是哆啦2梦哟~”
“我还能做很多事情。比如说变成你的样子去上课,去应付讨厌的上级,又或者变成讨厌的人的样子被你训……”
他列了很多方案,可她或许从小就不是贪心的孩子。
尽管回忆不起不知是否存在的童年,她还是果断地摇摇头,
“你在这里就足够了。”
又笑着补充,
“是仁王,就可以了。”
这笑容此前从未出现在她脸上,
美得让人分不清是鲜花、美酒,还是毒药。
难以维持观察者的目光,他将眼睛移开,
又无法抑制地再注视她。
“……真担心丸井把我准备的整蛊口香糖真的吞进去,我先回去了。”
这样说着,他起身跑开。
木地板上脚步咚咚,足以掩饰心跳如雷。
最后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她的呢?
赤色飞鸟或许会从眼中振翅,飞向依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