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chapter96
老友见面,激动一被时间延长,便兀自冷却下来。
杂乱的零食包装袋堆砌在桌上,贺松吃完一包干脆面,嘴巴尝不出过去的感动。
氛围烘托,环境使然。
严晨橙和刘子睿也不跟从前那样,零食能拿来当饭吃。
他们被时间悄然改变不少,逐步趋向成年人的骨骼肌体,谈话间下意识沉默的分寸,经过在社会丛林中长期锻造而灵敏的触觉感官,知道什么能聊,什么该简单略过。
人在完全陌生的人中间,反而能自在伪装,带上一种表演型的面具,重复千百次定格住的表情,吃惊时微微张嘴,眉毛紧皱,轻叹怎么可能;爆笑时则前后俯仰大声拍掌,撑着膝盖用力地笑得泪花闪动。
社交时的场面更像一个小型剧场,没有编剧设计台词,开始之前他们就得进入状态,搭档对手戏的可以是顾客、老师、初认识的同学,社团里的伙伴。
没有导演没有观众,没有忽然拉近放大又缩小的镜头,不需要因为一个表情没到位,一句台词缺乏情景逻辑,便被强行喊cut,然后再来一遍。
他们眼睛所看便是画面,是对手演员的表演,在他同样的面具之下寻找裂痕,窥探人性中掩藏在语言动作表情之下的真实一面,继而评分,纳入考核体系,形成性评价,判断与对方的关系是否有长线发展的必要。
这是一套人类社会的丛林法则,升华个人性格中的底色,形成标签化的社交人设,虚实真假之间光影闪动。
三人在这三年中因着自己的原生性格,在与旁人的交往中,或多或少都有假装,摸索出一套万能模板。
可这套模板在熟人面前,却又失灵。
严晨橙和刘子睿见过贺松为情所困,至于自己则毫无梦想的一张窝囊的脸。
刘子睿与贺松则或多或少目睹严晨橙狡黠恶毒,自私可怜又招人厌恶的下作手段。
还有刘子睿,他当过酒吧男模,因为前途暗淡没有出路才灰溜溜地回去读书,后大学又晃悠悠地玩了三四年,直至毕业时刻,也没幡然醒悟,随波逐流找了份工作,只是运气好,别人踩/雷的职业,他靠着发家致富。
他们难堪的过往,在自己口中,会美化成主人公必经的一系列醒悟过程。
但在各自的好友看来,不就是“这好吃懒做又自私的混蛋,走了狗屎运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聊到后面,话题枯竭,开始谈论天气。
贺松跟他俩比乔装的功力,还差上一截,他老实说出自己的心声:“我腿的事情就懒得细说了,三年前的原因你们也知道,除了腿我身上还有疤,以后看到我夏□□服穿得怪,不要问我为什么。”
严晨橙也简单解释她的出//柜经过,“三年前周倪拿着我跟女友的接吻照给我妈看,就这样我出了。另外当初我带贺松上二楼,也有部分自己的私心,别问原因,我不想解释,反正我这边已经翻篇。”
刘子睿的心愿比他俩都来得简单,“别催婚,别催生,世界和平,爱以永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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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家,推开门后,贺松好似打开了圣诞老人送出的超级大礼包。
一个仿佛奶油堆成的小人颤颤悠悠地满屋子颠着脚走,他眉毛淡,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稍塌的鼻子,注意力随时能被声音吸引,目光停顿,有种懵然的专注。
贺松关上门,忽然不知所措,换下鞋子悄悄靠近,朝他招手。
两岁大的孩子扶着茶几,一颠一颠,在摔倒和保持平稳之间朝他走进,然后细小浑圆的手伸出来,指着贺松,扭过脑袋伸长脖子喊:“mou——”
是叫妈妈,但发音极不标准。
周倪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宝宝的晚间辅食,两个成年人可以随便凑合一顿。
她出来,擦干手上的水,蹲坐在贺松旁边,抱住周寻松将他与贺松靠在一处,然后大声说:“是爸爸。”
贺松很不好意思地说hi。
周寻松昂头,鼻尖发出呼呼、吹纸一样用力的呼吸声,他连眼睛都没眨,黝黑的瞳孔攥紧贺松的脸。
周倪再次跟他重复,“宝宝,是爸爸。”
贺松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他果冻一样q弹的脸颊。
婴儿自然散发出奶香,和淡淡的汗腥味,不算难闻。
周倪母爱的耐心时间已到,她把孩子扔进贺松怀里,“你自己陪他玩吧,累的话就让他自己绕着屋子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那他头上的包是怎么回事?”贺松问。
周倪回忆起来,“好像是上次磕到了茶几。不过人生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无非是早点经历和晚点经历的问题,受了伤哭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好有道理,难怪周寻松小小年纪不爱说话,却散发出一股老成气息。
周倪进厨房准备晚餐,贺松陪孩子讲话,严晨橙分别之前给了他几本新买的图绘本,双手捧脸感慨道:“寻寻朝可爱的,会一直看着你然后啊咿呦地说话,他好像真的能听懂我说话!”
图绘本讲乌鸦喝水的故事,一只聪明的乌鸦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喝到瓶底的水。
周寻松被贺松的声音吸引,手指戳着乌鸦,兴奋地尖起嗓子,“啊咿呦!”
“对。”贺松好像天然懂得外星加密语言,继续说下去,“乌鸦真的很聪明对吧,知道瓶底的水要靠扔石子喝到。”
藕节一样的胳膊使劲挥手拍掌,他除了啊咿呦,还肯说啊啊。
贺松干脆找出一本亲子故事的,讲爸爸和男孩探险,如何消灭地球上的怪物恶龙。
可能图绘本上乌紫色的恶龙画得太吓人了点,周寻松听完故事后,紧紧挨着爸爸。
周倪叫贺松过来吃饭。
贺松问:“那宝宝呢?”
“哦,他吃饭得满屋子跑着喂,我一般都是先饿他一阵儿,等自己吃饱以后再慢慢喂,就当饭后消化。”
“这样。”贺松点头,赞叹周倪的朋克育儿法,他跟周寻松说道:“宝宝,你自己在这儿玩,爸爸先去吃饭。”
周寻松一把抱住贺松的裤管,不让他走,“ba——”
他音发得很模糊,但能听出叫的是爸爸。
贺松很震惊,他立刻蹲下去,惊喜地问道:“宝宝,你叫我什么?”
“ba——”
餐桌那边的妈妈快要被嫉妒心淹没。
真没想到自己养了快三年的儿子,做一顿饭的功夫就被轻易拐跑。
贺松感动得无以复加,差点快要涕泪纵横,之前在e市,周倪有说孩子不爱讲话性格沉默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让孩子接受自己需要很长时间,更没指望他一下就喊自己爸爸。
但没想到两个故事,周寻松态度转化的极其自然。
亲情联结的线是无形,但又能随时心电感应般的存在。
“今天晚上你给他喂饭。”周倪气哼哼地说道。
周寻松对于喊爸爸比喊妈妈积极,两个人同时站在他的面前,他宁可找爸爸也不要妈妈。
周倪快被气死,她觉得这小混蛋跟白养了一样,没有一点良心,同时还争风吃醋,因为自己被刻意冷落而敏感伤心。
时间越久,周寻松与贺松的关系就越好。
因此现在成了,他半夜起来饿了叫的是爸爸;尿湿摇篮床屁股下面的垫子不舒服叫的是爸爸;想要找人玩的时候叫的是爸爸;想看绘图本的时候叫的还是爸爸。
好几次周倪半夜被周寻松的哭喊声一同吵醒,她看到贺松起床,从刚开始生疏到现在完全熟练地一边拍背,一边睡眼惺忪地给孩子冲泡奶粉,在孩子喝奶的时候,他还能靠着墙壁争取时间打个盹,然后再把孩子轻轻放回摇篮床睡觉。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育儿的过程也不全然开心,贺松的性格比周倪细致,周倪属于那种糙养型,没饿死没生病就放任小孩野蛮生长,但贺松就很注意孩子的性格引导,崩溃的情况常有,前脚刚交代过的事情,再重复一百遍,周寻松还是会眨巴懵懂的眼睛表示完全不懂。
孩子哭的时候更是毫无道理可讲,每每这时,贺松被逼到束手无策情绪崩溃,他只能抱着孩子与他一块痛哭。
周倪无言地将一切看在眼里。
然后敷着高级面膜刷手机,原来是她错怪宝宝了,他不是没有良心,他是来给自己报恩的。
晚上在孩子睡着以后,他们才有一点点的独处时间。
周倪与贺松窝在沙发上,相互依偎。
因为育儿的责任被减轻一大半,周倪现在重心全部放在工作上,陪孩子只有下班以后,贺松在厨房做饭的那段时间。
她的精神状态愈发饱满,严鹤茗望着她感慨,果然家里还是需要有个男人。
周倪微笑不语。
虽然有时候也很心疼贺松,他才多大,同龄人的男生还在篮球场上胡闹泡妞,他现在却得牺牲闲暇时间,每天围着孩子转。
“辛苦你了。”她说的是真心话。
贺松却摇头,“我在崩溃的时候会想到你,想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怎么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面对这个怪物?”
周倪轻笑:“刚才还叫他宝宝,一转头就说他是怪物。”
“天使和魔鬼的集合体。”贺松疲惫得双眼皮都快成三眼皮了,“还好有托儿所,托儿所简直是世界最好的发明。”
周倪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虽然两人个子有些不搭,但她知道人在累的时候最需要一个肩膀依靠,“你会后悔吗?那么早当爸爸?”
“怎么可能?”贺松想都没想就直接反驳,“梦里睡觉都要笑醒,后悔什么。”
“带小孩很累的。”
“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一切,一个家啊。”他回抱住她,真诚说道:“谢谢你,周倪。”
谢谢她实现了他的愿望。
今后他不再是漫山遍野找不着根的野孩子,不再是终日惶恐没有安全感的苍白少年。
他有了一个就算走再远,也必须回来的理由。
他的家,周倪的家,我们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