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chapter91
在完全静止的时期内,时间是白天和黑夜的交接,是手机和电视不断变动的数字。
它是现实存在的,但毫无意义,哪怕黑夜当成白天过,也没有关系。
20年的春节,一片哭嚎声四溢。
他们勉强和好,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人守住沙发一边,像两个小朋友维持跷跷板的两端平衡。
夜晚极静,没有烟火,没有星星,甚至连月光也吝啬。
电视机晚会里的背景乐,掩盖街道偶尔炸响的救护车鸣笛,和不知哪户人家的啜泣。
天一黑何骔就关紧窗户,他接到小区住户群的群公告——
由于e市的医院床位有限,医疗资源和医护人员严重紧缺,所以当晚的八点三十分,w市会派救护车集中转移病人到新建好的医院,请居家隔离的e市居民自觉做好防护,关好门窗,以防病毒入侵。
主持人热泪盈眶的叙事中,救护车的鸣笛间或响起。
如雨点砸地般密集的掌声中,对面楼栋传出女人被丈夫暴虐殴打的哭嚎。
生活总是如此,它还在继续,残忍地温情地,直白落地委婉含蓄,哈哈大笑的脸和破碎动物式的哀嚎,在不同空间同一时间,借助现代社会文明科技,实现跨越物理距离意义上的和谐共处,巧妙平衡。
简直是震人心魄的动人景观!
会变好的吧?肯定会变好的!我们总该怀抱这样的希望。
哪怕内心一再叩问它的合理性。
这个春节,周倪与何骔,除了和好,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是被时间和世界遗弃的孤儿。
地球的面积变得具体可量,它不再是地理课本第一页大字表明的51亿平方公里,而是由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个阳台和一个厕所组成的不到九十平的房间。
这里四季分明,资源有限,三分钟内可以全球畅游。
传说变成现实,地球上真的只剩一男一女,他们别无选择,生存要他们相依为命。
“地球”也接受过外面真空世界的友好来访,腿部残疾的亚当与已生育过的夏娃,收到半瓶的84消毒液,一颗巨大无比的包菜,十几颗的鸡蛋,还有洋葱和三颗长相甚丑的泥土豆。
包菜,鸡蛋,洋葱(土豆因家里囤放太多,且泥土豆不利于保存必须赶紧吃掉,故而取消入场狂欢的资格),亚当和夏娃比在伊甸园里捡拾掉落在地上的苹果还要快乐。
后面陆陆续续的,他们还收到有半个汤碗那么多的米,煮出来的口感很好;一条鱼,没刮鳞,何骔不得不蹲在厕所的地上,闷头弯腰拿着菜刀不断进行逆刮鱼鳞的动作。
他和周倪吃了半条,剩下半条拿盐风干,腌晒在窗台上。
“鱼晒在外面,没事吧?”
“没事,我们不还整天开窗通风。”何骔安慰她。
“但有时候为了呼吸安全,我们也会关掉窗户。”
“那就煎鱼之前用热水消毒。”
受空间有限,周倪的日常活动是从卧室瘫倒客厅,何骔已经快要看吐电视、翻烂杂志书本,戳破手机按键,几个笔记本里的内容,他因为无聊而记忆得能够倒背如流。
现在他培养出一个新的爱好,拖着自己不便的腿把84消毒液倒两瓶盖进桶里,然后擦拭家具和拖地。
周倪被84消毒水的味道包围,她合理怀疑何骔快要放弃人生,但极为邪恶地要拉她下水。
不需要放那么多的啊???!!!
84消毒液也是有一定毒性的啊???!!!
远在x市春暖花开、外出自由的严鹤茗不关心周倪的身体健康,不在意她是否吃饱穿暖,而是一直极为密切地怀疑——“你真的没事吗?你真的还好吗?你真的没有被女宿友占便宜吗?”
论严晨橙给她带来多大的阴影。
周倪的内心无限省略号延伸,她只回了句,“真没事。”
“你吃住她家有付钱吗?”
“现在没有,但等疫情结束,我肯定会还她钱的。”周倪很笃定。
“她没占你便宜,关键时刻收留你,还一分钱不要就让你呆在她家白吃白喝。她为的什么呀?”
“她人蛮善良的。”
“她是爱心公益协会的成员吗?”
周倪:“呃……不是。”
严鹤茗再次发来对她灵魂的叩问:“所以她为什么呀?”
论严晨橙给她妈到底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
戴上幅度弯曲的有色眼镜,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太直。
迫于无奈,周倪只能跟严鹤茗诚实分享自己居家隔离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隔了很久,严鹤茗才回复:
“我理解,欲/望在毫无激情的生活里,是会消弥和枯萎的。”
她终于不再怀疑对方的人品问题。
与陌生人同居的这段时间内,其他还好,就洗澡比较麻烦。
周倪与何骔都有过宿舍经历,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混杂的地段,尊重与分寸是前提。
她拿出存放在行李箱的晾衣绳,挂在窗户上面,私密衣物洗好后统一晒在卧室内。
何骔的内裤没办法,只能跟自己的裤子贴晒在一起,但不容易干,遇上好天气晾个一整天,最后收下来还是能摸到潮气。
他与周倪不共用吹风机,晚上等她进卧室后便钻到厕所吹干。
洗澡的尴尬不可避免,哗啦啦的水声,暂时关掉花洒的突然,没办法不惹人联想。
但他俩都自觉,遇见对方洗澡,会默默调高电视的音量。
何骔一般在下午太阳正大的时候洗,e市低温,他家的浴室一没浴霸二没暖风,除了淋在身上的热水,便是靠一身正气抵御刺骨凉意。
外面电视的声音加到二十五,掩盖住水声。
门外有人敲门,周倪放下遥控,趿拉着拖鞋先戴好口罩。
“来了来了。”她左右手各一只橡胶白的医用手套,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居委会阿姨。
这段时间有赖她们照顾,号召大家进群团购菜品,又送各种消毒防护的东西上来。
疫情初期乱套的步骤逐渐条理化,除了不能出门,物资方面没再出现短缺。
“我过来做个人员登记,你跟我核实一下。”阿姨戴着口罩也掩盖不了笑意,“我知道你是外地的,现在家家户户挨个登门核实住户信息,对于需要返工的人员,只要提供当地的居住证明和公司证明,就可以优先安排动车、大巴离开。”
周倪听了这消息激动得恨不得直接拍手,“太好了!”
阿姨也开心,“是啊,都快三月份了,疫情总算过去了。”
她拿起登记表,一一核对:“0502号,总共两人,你叫周倪对吧?等会儿把身/份/证号给我,另外一个叫贺松,身/份/证号是……”
“等等。”周倪藏在口罩下的笑意猝然凝结,“阿姨,我能问一下这间屋子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吗?”
“贺松啊。”她怕周倪误会,还特地把表格伸到她的面前,“喏,就这个贺松,虽然他说这个是他当初户口本的姓名,不是真的。”
“那生日……”周倪抓紧门框,“他真的是00年的吗?”
“对呀,有什么问题吗?”阿姨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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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雾弥漫整间浴室,人置身其中,连镜子也看不清楚。
何骔缓慢地脱下衣服,余光中能瞥到自己身上的疤。
他已经尽量避免,可下意识觉得好像还没痛够,总要反复重温。
被炸伤之后愈合的疤痕,从整片后背开始,蔓延到伤残的右腿,这条腿也就膝盖以下的皮肤能看。
淋水,涂香皂,手触碰到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颤抖,粗糙狰狞的表皮,像凹凸不平的洼地,跟下雨天一样攒着水,毛巾擦过,隔着柔软的布料也能感觉到皮肤的起伏不整。
伤口恢复以后,有新长出来婴儿般鲜嫩、但轻轻一碰就痛的新肉;也有翻卷着,仿佛木桩年轮圈圈扩散、愈来愈硬的老肉,它们交错纵横,斑驳陆离。
这是他的肌肤,他身体的一个部分,在阴天的下雨天,漫长的恢复期中反复折磨他的一部分。
他从此像背上一个诅咒,对天气敏感,身体虚弱,走路一瘸一拐,接受旁人突然而来的恶意,忍受右边的腿根本不能用力走路的不争气。
水关,拧干毛巾,熟悉的手擦拭自己陌生的身体。
好多人问:“既然你心里一直有个人,又不愿意重新开始,那为什么不回去找她呢?”
镜子的水雾被他用手擦干。
他的身体一览无余。
忍不住冷哼,怎么找,在爱人面前给她展示这副残缺的身体吗?
所有人都不懂,他只有一张脸能看了。
丑陋、破碎、残疾,是现在这个新的他。
何骔推开浴室门,一瘸一拐带换下的脏衣服出去,扔进脏衣篓里,他看周倪杵在门口没动。
“你干嘛一直站那儿?”他拿起遥控调小音量。
二十五,二十三,二十二…真的吵死了。
“刚才居委会的阿姨过来了。”
十八,十六,十二……
“嗯,她说什么?”他觉得音量十就很刚好,放下遥控,转头去找周倪。
她满脸泪水站在门口,与他遥遥对望,“她问我,这间屋子里是不是有个人叫贺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