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chapter90
何骔带周倪回自己家。
他住在一片规划凌乱的城中村内。
楼下是家小超市，老板半开着门，拉满各种警戒线，冒着风险想赚钱。
物价以一种翻倍的姿态疯狂往上涨。
他犹豫一阵儿，还是进去小超市买一大瓶的高价洗发露、沐浴露、护发素、一些简单涂脸的香，还有几包卫生巾。
周倪准备接过，他手里大包小包拎满东西，何骔闪开手不让。
“你现在除了行李箱，什么都不要碰。”
“哦。”
新冠的恐怖在于它的未知，戴着口罩也不代表万无一失的安全。
周倪跟随何骔上楼，踏着一级一级台阶，一层一层回旋式的拐弯，到第五层的时候，何骔停下。
正式进门之前，他先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消杀工作，繁琐且细致。
周倪按照何骔的指令，大门口换鞋，脱掉最外面的棉袄。
“裤子也要脱。”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周倪注意到他被口罩遮住的脸微微透红，“我的意思是你去厕所把外面的裤子换掉，然后拿到门口。”
“你是怕我当着你的面脱吗？”周倪开起玩笑。
眼下有个能落脚的地方，她原本绷紧的神经像被一双手调了调弦，再度松缓。
何骔的家不大，一室一厅一卫一厨房，厨房是开放式的，跟阳台挤在一起，半旧的抽油烟机，缝隙里的油垢浓得快要淌出来。
灶台上只有一个电磁炉，一个砧板和菜刀，一个碗一双筷子，三个盘子还有一个不大的汤碗。
“我忘了买碗了！”何骔懊恼。
周倪说没关系，“现在疫情，没必要就少往外跑。碗我可以用汤碗吃饭，筷子的话你家应该有一次性的筷子吧。”
“有。”
“那筷子的问题也解决了。”
何骔家的客厅里有一张小沙发，电视随便播一个台，当他们沉默时的背景音。
周倪先给手机充上电，等屏幕的电池由红转绿，她长按开机键开机，严鹤茗的消息狂轰滥炸纷至沓来。
最后一句是如果她再不回电，她就要向当地的警方报警。
吓得周倪立刻拨出严鹤茗的号码。
她被理所当然地痛骂一顿，严鹤茗呵斥周倪，碰到问题就习惯性摆烂，遇到困难就觉得世界要完蛋。
“你就不能稍微乐观点吗？员工宿舍不让你进你再找其他人，总不至于在全城提倡闭门不出的当下，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吧？脸皮放厚点，求夏桥帮忙有什么大不了，人家地头蛇办法肯定比你多！”
“是是是。”周倪尴尬地看向何骔，自己方才过分消极的发言惹得严鹤茗非常不满，也是，她都还没放弃，自己就先放弃，是挺让人生气。
音量键不断按小，但还是挡不住严鹤茗的大嗓门。
周倪起身踱步至阳台，背对着他，“我已经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了…啊对，认识的一个朋友，女性女性…呃，就她一个人…为什么一个人啊…也不清楚是离异还是丧偶，大概就这样吧，人家一个二八年华满脸落魄的女性，愿意收留我就顶天了，怎么可能再透露隐私给我？”
“什么？！她是不是喜欢女人，啊…这…你别被严晨橙吓得不轻。”周倪抓着脖子，严鹤茗越问越细，毕竟她前脚还失魂落魄流浪街头无处可去，后脚便被一位从天而降的女性朋友好心收留。
有点点离谱。
周倪假装信号不好，支支吾吾一阵儿后挂断电话。
“你撒谎啊？”何骔窝在沙发里看她。
周倪错开对方的脸，何骔实在太好，对人有种天然的善意和热情，她不好再因为自己的私人情感利用他。
“毕竟实话实说更麻烦。”
“哦。”他扭头看电视，“我是喜欢女人的。”
周倪：“？？？”
“所以别把我的善良不当危险。”
周倪被他中二又羞耻的台词逗笑。
电视柜的下方有很多汽车方面的杂志，周倪的手机充电，她现在格外抗拒接收外界消息，所以在征得何骔同意以后，她半蹲在电视柜前面的抽屉里，搜寻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读物。
但里面清一色的汽车杂志——《名车志》《汽车之友》《汽车族》《汽车博览》《时尚座驾》林林总总。
大部头的书也有：《汽车概论》《汽车知识小百科》……
入门级的专业级的全部放在一处。
周倪还注意到另一个柜子里面，排列着何骔所做的摘抄、笔记，书本的目录框架图，甚至还有他自己设计的汽车logo，和不同款式的汽车模型图。
“你好厉害啊！”周倪拿着图纸忍不住惊叹，“这都是你自己画的吗？”
“嗯。”何骔从沙发走过来，接过周倪手上的图纸，翻找出几张他特别满意的与她分享，仔细跟她讲述他所认为当下汽车行业的发展现状，还表达了他对于汽车广告长期以来，只是把车作为一种成功象征的不满。
“可如果不这样，谁会花一大笔钱去买豪车啊？”周倪反手撑地，说出自己的疑惑，“在性价比差不多的情况下，有些消费不就是为了虚荣买单吗？”
“可这样的广告类型会不会太贫瘠了点？”何骔收捡起自己的图纸，“电视是播放给所有人看的，难道不应该展示各种可能吗？”
听完他的一番见解，周倪总算清楚为什么何骔会成为店里的活招牌——热爱，钻研，有自己的态度观点和见解。
他不是流水线上没有感情的加工零件。
周倪又想到贺松，接触下来，才发现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何骔腿脚不便，皮肤黝黑，他有自己感兴趣的事物，粗糙但蓬勃向上，从不放弃希望。
而贺松健全、白皙，他是被她种植在阴影底下纤弱的绿藤蔓，内心迷惘没有目标，注定只能依附着她而存在。
一本扔过来的人物传记打断周倪的思绪，她与封面上的外国老头撞个满怀。
《菲利普·科特勒传》
“我刚刚去卧室里找的，这算是为数不多有故事情节的书吧。”何骔继续看电视，“你对汽车好像没什么兴趣。”
周倪不但对车不感兴趣，对名字太长的外国人也不感兴趣。
她比较好奇何骔，“你是对所有人都好吗？”
“我又不是爱心公益协会的。”
“那你为什么之前帮那位被偷拍裙底的女顾客，现在为什么又要收留我，还有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愿意浪费时间安慰我，把自己的围巾送给我？”
何骔半侧着脸皱眉，他仿佛不大理解周倪话里的意思，“不就举手之劳，耽误几分钟也没什么的。而且将心比心，没有人愿意被偷拍隐私部位。”
他的理由率直简单，仔细掰扯起来不过都是顺便而已。
将心比心，没有人愿意被偷拍隐私部位，难过了肯定是有人安慰会好一点，反正一个单身汉再收留一位吃不了多少饭的女性，也没什么关系。
何骔认为他的行为，跟走在路上捡起被踢翻的垃圾桶没什么两样。
晚间严鹤茗给周倪拨来视频电话，她碍于何骔在场，直接挂断回了句不方便。
五分钟后，严鹤茗给她发了一大段如何预防骚扰的笔记。
周倪：“……”真的，大可不必。
下午拿到的人物传记，她随手翻了几页，字又麻又密，根本看不下去。
电视的遥控掌握在房屋主人的手里，周倪靠他收养，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根本不敢奢望以抢夺电视遥控来填补精神上的无聊。
但何骔还是把遥控放在她的面前，他看书、打游戏，偶尔趴在茶几上画画，自己找娱乐消磨时间。
“你还学过画画？”周倪凑过去问。
何骔时刻与她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她一不小心靠近，他就很夸张地拉远，搞得周倪有点尴尬。
“没学过，看几遍心里会默默有个印象。”
“哦，那你好厉害啊！”她恭维，默默退回原位。
天还没彻底黑下，何骔从卧室里抱出一套厚被子和枕头出来，周倪以为这是给自己准备的，要伸手去接。
但何骔稍侧身躲过，“你晚上睡卧室，我习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看电视。”
小沙发连让周倪躺平都难。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善意的借口。
但只能默然接受他的好意。
也许对何骔而言，这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举手之劳。
一连几天的封控生活，打开手机全是灰白色的负面消息。
x市开始限制外出，一户一票，每天只允许出去一人。
所有手头上的工作都不得不暂时停下。
之前合作过的同事陆续传来感染新冠的消息，周倪所在办公楼的第几层哪一家的公司里面，传出有谁谁谁感染，现在整栋楼都被封锁起来，无法进出。
夜间伴着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入眠。
家里的粮食足够，何骔趁能出去的时候往外多跑了几趟，他买挂面酱油老干妈，和一大袋的土豆。
“米和盐还有油都还是够的。”
周倪被闷在屋里，她整日从卧室游荡到客厅，最后站在阳台的防盗网前逗留。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枯萎。
也许是太过敏感，封控期间，周倪与何骔爆发一场不小的争端。
由何骔挑起，他主动聊起贺松，劝周倪别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是哦，周倪这才意识到，人们常夸他热情，是因为何骔这人身上缺乏边界感。
周倪知道吃人嘴软，她不想跟何骔正面冲突，“这是我的私事。”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贺松真的活着，他为什么不来找你？也许，我是说也许，他可能没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他打算继续讲下去，但冷不丁地对上周倪通红的眼。
一时沉默，挥舞于空中的手掌空落。
“这是我的私事。”
周倪压抑着愤怒、眼泪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