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34
久无人居的老房子被铁锈和灰尘封住声息,蜘蛛网像被人落在衣柜上的丝巾,飘飘荡荡垂落下来。
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打开下面木板已经烂掉,用几条黄胶带缠住的厕所门,拎着一个小水桶出来。
他不太熟稔地点开触屏手机,笨拙地输入四位数的锁屏密码,然后按照自己被人教授的步骤那样,点开播客。
做家务最怕陷入无聊,脑袋空空装点棉花也是好的,他刚从集体里面出来,不适应作为个体在社会生存。
随便点入一个主题,简笔画封面勾勒一张似男似女的脸,名字叫做跟陌生人聊天。
主持人和嘉宾正在聊校园霸凌。
“为什么想叫自己小葱?”
“小葱是所有食物里面的配菜,我一直觉得自己在人群中是个边缘人物。”
“当初是怎么回事,你……能跟大家说说吗?”最后一句话主持人飘着话音说出来,他似乎很不好意思为了特定的主题去揭对方的伤疤。
小葱的故事发生在一所寂寂无名的中专学校,他成绩不好,专业填选的是跟计算机有关的,家中的亲戚建议,热门专业最好就业。
男人把新买来的小包雕牌洗衣粉撕开一个小口,洗衣粉纷纷扬扬掉进水里,堆成一座悬浮漂移的小山。他抬头看一眼浸满油渍的厨房,又望向被粉尘掩埋的客厅,不知道要先从哪里做起。
小葱说学校里的男洗手间最吓人。尿渍胡乱地喷在墙上,嵌进白瓷砖和白瓷砖中间的湿灰色缝隙里。隔间内的蹲坑式抽水马桶的盖子被掀开,上完厕所要往上拽绳子,“咵嚓——”水声涌出来,潮湿的墙角供养粘稠的青苔,它们不断蔓延,恶意窥视在使用者的身后,用目光亵/渎他们,随时准备攻击。
男人决定先清洗客厅。他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深色牛仔裤的裤脚已经被打湿,贴在他与脸不符的白皙脚踝上,他拿着一块旧抹布扔进泡沫里面打湿,反复搓,最后捞起拧干,擦洗房东留在正中央的竹条编制的霉黄沙发椅。脚边不断有泡沫从他的胳膊肘,破水桶的缝隙中流出,扩散,晕成乌黑色的圈层。
小葱说带头欺负他的人额头上面有块疤,那是对方之前初中跟人打架留下的,除了能够唬人没有任何多余意义。但就是这个脸蛋黝黑,一条疤斜斜挂在额角的男生,放肆地在校园呼风唤雨。那时候学校的老师会在晚修的时候突然查岗,好几个壮硕的中年男性组成一队,紧张又浩大地噼里啪啦一间间教室搜过来,查看他们桌洞里面有没有带刀。
“他打你了吗”
“没有,是他的兄弟打了我。但他当时就站在旁边,没有阻止,只是旁观。”
“他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我在隔间上厕所,他们觉得我不像个男人。”
“就这样?”
“就这样。”
男人俯身擦拭长条竹椅,上了年岁的老东西,稍微动手动脚就激动地吱哇乱叫,根本不能碰。他受窘于当下尴尬的困境,本能害怕因为声响过大遭周围人举/报,但越过窗户举目远眺,暗色天日风也潇潇,大千世界重岩叠嶂,他和一把正在胡言乱语的椅子共处一室,无人在意,没人盯梢。
“你有记恨过那几个人吗?”
“当然,但那也是曾经了。不过也多亏他们几个,让我一直在试图搞懂校园霸凌背后的成因,我中专读完去考大专,然后去考专升本。我对教育领域一直兴趣浓厚,前几年教育学硕士毕业,目前在一所民办高校就职。说实话,我今天的境遇,是我当时从没想过的。”
“哇喔!”
“虽然主观上我憎恨他们,但客观上我也了解,一个简单的校园霸凌背后,其中牵涉了家庭学校和社会三方,它只是把一个宏观的效果反应在个体身上。就比如我当初,学校的不作为,只要不闹出流血事件它就睁只眼闭只眼,施暴者家庭的缺陷,还有很多学生心理辅导上的缺失。”
“那我能问一下他们几个人的结局吗?”
“嗯……我只知道那个额头有疤的所谓老大,刚毕业没多久他就因为抢/劫伤人被抓进去关牢房,听说判得还挺久,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监狱里面踩缝纫机。这还不止,他当初欠了几十万,家里又没个能帮他的人,怕是已经上了失信人员黑名单了。”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穿过云层模糊得像块被人揉皱的玻璃纸,此刻正摊开映在窗户地板,和浸着泡沫的长条竹椅上,风声呼呼而来。
播客的对话节目到达进度条的尾端,悠扬的音乐响起,随后渐渐淡出,音乐致力于让自己透明化,与沉默和平交接,减轻断尾的对话和断掉的情绪给倾听者带来的伤害。
水桶被旁边的人“啪——”地一声踢到,像平地突然响起的炸/弹,使没做好准备的人捂住心口狂跳,桶内的水一下收不住闸地倾泻而出,呈现扇形在地面上展开。
水迹渗入地砖里面,泡得它朝上浮起,像游戏厅里的打地鼠,突然一下蹦出到眼睛跟前。
这是一座老房子,经不起人类带有情绪的折腾。
男人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他接起,对着手机喊喂。
“瞿哥,是我春子,你没给我的号码备注啊?”手机里面响起热烈的男声。
男人努力去笑:“不用备注。刚服完刑,除了你还有谁会给我打电话。说难听点……”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发觉里面是空的,又朝右边口袋摸了摸,记起是自己没有买烟。食指和大拇指搓了搓,他用一个无意义的动作缓解烟瘾犯了的难受。
“说难听点——”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话上面,找到自己要说的话,“我刚出来,站在监狱的大门前,是你过来接我的。房子是你提前给我找的,前三个月的房租是你给我交的,包括现在这部手机和电话卡也是你花钱给我买的。以前重视的兄弟早就忘了我是谁,也就你春子还愿意承认我这个朋友。”
“瞿哥,他们要打工养老婆养孩子,这世道赚钱又不容易。不像我这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瞿哥……”春子结结巴巴,“我这也有难处。”
他说到后面没说下去,瞿哥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立刻表达:“你放心,我还知道礼义廉耻。今天把家里简单地收拾一下,明天我就去找工作。等我找到工作发了工资,我第一个要给你请客,敬你杯酒。”
春子的笑声像被人刚揍完一顿后的哼唧,一片氤氲的话音连绵成片,他随便说了几句就找借口挂断电话。
手边没有香烟让男人止不住地烦躁,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跟社会隔绝那么多年,刚出来几天感觉自己像从汤圆锅里忽然被人剔了出来,扔到满是菜叶油渣的角落,被迫要和不同的气味的人类和平共处,被迫在付钱的时候满口袋搜硬币被旁边大爷嫌弃地挤开,对方亮出他的手机屏幕,扫描枪滴地一声,超市账单小票卡地吐了出来。
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龙一样的队伍如看异类一样地看他,他是特殊的,是不该闯入这里,被社会已经淘汰掉的局外人。
男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惆怅,更难的是不知道工作该怎么找。左右也没有个干净地方,他想坐下,犹豫片刻还是躺到那张满是泡沫的长条竹椅上。
真他/妈的不爽。
房屋门这时候被人敲响,他没设防,以为是房东或者其他邻居什么人,赤脚走过去拉开门后却楞在原地。
那人的脸上挂有得体的微笑:“请问是瞿靖宇先生吗?”
她迟钝几秒,等把嘴里的名字和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的时候,才像重新认识一样再次打量瞿靖宇。
时间是块磨刀石,能把一切崎岖浩荡的褶皱抚平,露出生活平滑的底色,偶尔也有一些小疙瘩,凝结成怎么也割舍不掉的身体里的一份子,形成或凸或凹的姿势,然后被摆在托底上面,供人参观评价,分出三六九等。
他们曾来自一个地方,拥有同样的故事,钻进过一个被窝笼里,在青涩和生疏中相互磨合,在浩瀚如海的命运中被冲散分离。
对方的名字合该是个久远生锈的故事,却没曾想,他们此刻正相顾无言地站在彼此对面。
一个衣着整洁,仪表大方;一个穿着旧牛仔破背心,胡子拉碴双目无光。
一个后背跟着一群人,她昂然立于首位,地位不言而喻;一个无力地撑着门框站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好兄弟春子出卖。
瞿靖宇的手指抵着鼻梁,他没让他们进来,也不询问来意,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后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周围人奇怪地看向他,周倪问:“你笑什么”
他摆摆手,解释道:“没什么,我笑生活。”
生活可真是出黑色的幽默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