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
深夜,说不清是几点,天上的月亮像凝结成团的盐巴,闪着亮晶晶的光。
贺松推门从卧室里出来,收获一整片没亮灯的黑暗,一个小时前他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隔着卧室的实木门,能听到周倪模糊的回应,“好,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他努力不让自己多想,尽量把思绪朝着正面一方思考。
书桌上摊开的课本草稿,左手边是厚厚一摞的复习资料,明天他就要去学校了,那今夜周倪又要去什么地方呢?
随后他在墙面上方抽出一本书,还是那本《仲夏之死》,随手翻动两页,在纸张与纸张牵扯的中间,掉落一小片回忆的碎块。
贺松捡起,将碎片朝向窗外的月光,借助这点微弱的光,瞧清上面印刻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倪”,他原本心里一愣,像无意间触碰到别人家的东西,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写的,是在与今天一样的深夜里,乍然相间,倒有种不知所措的陌生感。
后面贺松又忍不住感慨起来,心里密密麻麻发酸,为过去的自己,为今天还在重复过去的自己。
他给周倪发了条短信:“你去哪了?”
没回,刚发出的消息是这样的,她又没有时刻盯着手机,肯定要过个两三分钟才能看见。
贺松继续看书,看课本里的公式,黑糊糊挤到一块的数字,α和β比肩站立,问两者之间的关系。
神经病!不就是数字上的关系,一没偷/情二没结婚,它俩光明正大站一块碍谁的事了?
他扔下黑色签字笔,气冲冲撕掉草稿纸的第一页,然后用力揉成一个球,发狠地砸向桌底下的垃圾桶。
不甘心地抱着手机数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个位数的数字变换,接着一切归零跳到左边第二个数上。
贺松再次点开短信,没有消息,他拨出一个电话出去,绵密的忙音充斥他的耳道,从客厅走到卧室,然后再走出来,如此反复,暗夜无光,忙音切断,“嘟——”一声响后跳回联系人的界面。
贺松最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如陷入地狱一样,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他眼都不眨地盯着茶几上的手机,只是等待,等待一条来自永远不来的电话或者短信。
还是那个漆黑如墨的夜,针脚密实得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唯一一抹月光也被乌云遮挡。
柳江清是被忽然冷醒的,他睁开眼,床铺旁边空空荡荡,连一点触手可及的温度都没有。
这间卧室大得空旷,邻近床边是张雕花红木的梳妆台,橄榄型的镜子,桌下方的小抽屉刻有复杂繁琐的纹路,这是除开贵妃椅和床以外唯一仅有的家具了。
柳江清不大喜欢这里,地处偏僻,在半山腰的中间,房子被群山环绕,仅有一面朝海。他们一路过来,行车长达一个小时,路上连个像样的标志都没有,他在副驾驶的时候偷偷打开过高德地图,将音量调小后搜索地址,结果连定位都没有办法。
“你家那么偏吗?”他忍不住问出口,把手机给正在开车的周倪看,“我在高德地图都搜不到。”
“这不完全算我家吧,本来打算买来做投资的。听说这一块要做个风景开发区,我就想着那先收购一座别墅,到时候改造成民宿,等风景开发区做好了,游客一来直接住进风景区里面,他们享受我赚钱。而且附近刚好又有消防基地,要真出了点什么火灾事故,隔壁的消防人员也好赶来。本来计划做得好好的,房子转了一圈我也很满意,结果偏偏有一点离奇。”
“什么?”柳江清坐好,被周倪所讲的内容吸引。
她双手敲了下方向盘,斜眼朝柳江清笑了一下。车子忽然拐了个大弯,他差点没坐稳往旁边倒去。
故事还在继续。
“你自己想想,一个好地段刚好有座好别墅,怎么就我一个人动心思,别人就没这想法?是我消息知道的比他们早吗?不,肯定有人比我更早知道消息,可他们为什么没有下手呢”
“会不会你的消息的确比他们灵通。”柳江清揣测。
周倪轻笑:“那时候我也抱有跟你一样沾沾自喜的想法,刚好那几年太顺,难免会觉得运气撞上了拦都拦不住,老天要给我的东西我总不好意思还回去对吧?谁知道等签好合同交完首付出来以后,碰上了几个村民,他们问我是过来旅游的吗?一直夸这是个好地方,还说他们这里的咸鱼腊肉都是本地特产,用土方腌制,绝对好吃,不停劝我多买一些回去。”
“你买了吗?”
“当然!”她扬扬眉毛,“我那时候心情可好了,买了千把来块的咸鱼腊肉,送一些给别人再自己留点。那会儿真的是心情太好了,付钱的时候忍不住多说一嘴,说自己以后跟他们可能成了邻居,当时大家说说笑笑,问我看中了他们哪家原生态的破房子,还是要自己盖房。我说都不是,我买了隔壁那座小别墅。”
此时车子再次拐弯,进入了一个小树林里,热带榕树林高高矗立,压得黑夜更黑,粗/壮的树根盘亘,从玻璃镜往下看,像一只只从地底探出的手。
这一带的路破得根本不能走,自然生态跟基础建设争夺生存空间,水泥路面不是开了有花,就是自己炸成一朵破败的花。
柳江清抓紧安全带,副驾驶的座位一颠一颤,他没敢真正放松过。
周倪所讲的故事也被迫中止,她不得不专注于路面,左边山崖悬空,仅用一些没到膝盖高的木桩做围栏。
这得好好开了。柳江清屏住呼吸,他侧头看了眼周倪,在车顶亮起的暖黄灯光下,她的眉头凝结一股始终挥不去的抑郁。
好不容易开过最危险的路段,柳江清彻底松下一口气,旁边周倪捡拾起讲到一半的故事,只不过她的声音低低的,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样。
“那几个村民当时脸色忽然一变,原本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突然态度转弯不卖我那些特产了,把收回去的钱退给我,还要让我把他们的东西还回去。我问为什么,但没人肯说,那我肯定不配合,跟他们耍无赖,威胁他们再这样就报警,言而无信做什么生意。后来还是一个年纪大的老人忍不住,站出来多说两句。”
“原来那栋别墅是一个煤老板特地买给他的小蜜的,谁知道小蜜拿他的钱去养小白脸,后来小蜜肚子大了,孩子却不知道是谁的。煤老板跟他老婆结婚好几年,家里一直冷冷清清没什么动静,他有催过她老婆检查,但最后都不了了之。现在中年得子说什么都得跟小蜜结婚,让孩子能成功上户。”
好老套的故事,柳江清不假思索地说出结局:“后来煤老板发现孩子是小白脸的,他本人没有生育能力,非常后悔,于是恳求他老婆再给他一次机会,夫妻两个终于和好,小蜜和小白脸受到贫穷的处罚。”
“这只是你们男人理所当然认为的结局。”周倪轻笑,“煤老板的老婆一声不吭地跟他离婚,吃他心虚的缘故分走一大半的财产。离婚后煤老板的前妻给他发来一张自己的体检单,建议他要么去医院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要么跟孩子验一下dna。”
“煤老板两个都做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孩子也不是他的。这时候又屋漏偏逢连夜雨,煤老板资金周转不灵,他跑去求前妻回心转意,前妻的新欢把他门牙打断,他又逼小蜜交出私房钱,小蜜当然不肯。最后煤老板发疯,把刚生出来的孩子冲进马桶,杀了小蜜后也杀了自己。”
柳江清听完毛骨悚然,“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说什么他也不会踏进这栋房子。
“如果是真的我还会留着这栋房子吗?”周倪笑呵呵地讲,“不过你不认为这是另一种圆满吗?如果孩子被煤老板忘记冲进马桶,真的健康平安长大,然后她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生酿造了一个无法挽回悲剧,她会怎么想?”
“我不想知道,我只觉得惊悚。”柳江清不要她说下去,“那真实情况是什么,你怎么买到那么偏僻的别墅?”
“本来这里是很好的地段的,但谁知道景区开发到一半就忽然被叫停。”周倪耸肩,“什么时候再开工我也不清楚,但是买来的房子不用也太可惜了。所以偶尔我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风景看看海。”
回忆被屋外拍崖的海声打断,柳江清不喜欢这种后背贴凉的感觉,他趿拉着拖鞋去找周倪。
这栋小别墅不包括地下车库总共两层,一层是会客厅和无数的房间,他们来得匆忙,两人进门后没说几句话就着急地撞进其中一个卧室里,再然后被翻红浪,柳江清因为疲惫和兴奋沉沉睡去。
他喊了几声周倪的名字,但落入寂静的空间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柳江清顺着扶手踏上二楼的楼梯,厚重的绣花地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这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老款式,花是大红牡丹,一朵一朵争相斗艳,红得妖异出奇。
二楼房间被全部打通,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展厅,里面仅有一张素色沙发,暖灯打在一张张加了玻璃框的油画、素描上。
柳江清迎面看到自己的脸,他吓了一条,定睛细瞧才发现是一张与自己相像的女人脸。
在一幅幅的画作中间,柳江清找到周倪,他迫不及待走上去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埋怨道:“这地方太大。”
“你一个男人还怕?”周倪斜眼瞧他,目光有点冷。
柳江清偶尔能隐约感觉到周倪有些瞧不起自己,但她藏的很好,只是细枝末节没处理到位。
“这些都是你画的?”他不想与她争吵,于是换一个话题问道。
周倪靠在他的怀中,有些沉湎于旧日时光,“有些是有些不是。像那几张儿童像,是她画她孩子的。故人旧友,我却从没跟她拍过一张照片,因为害怕自己有天会忘了她的样子,所以我去学了画画,想趁自己记忆里的她还算鲜活的时候,赶紧记录下来。”
柳江清收紧胳膊,将周倪抱入自己的怀里,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墙面上挂着一幅幅或喜或悲的女人脸,忽略油画上明亮而强烈的色彩,压抑住自己心头不断冒出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