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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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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岁时,贺松的父母离婚,他爸不知所踪,他妈妈没过几年因为郁郁寡欢,而撒手人寰。

    九岁时,与贺松相依为命的奶奶死在田地里,当时他正跟同学打架,争论他究竟是不是一个野孩子,脸上挂彩,白色的校服印迹斑斑。

    村里人开始对他避之不及,不再有人当面抑或背地侮辱性地喊他野孩子。

    所有与他同校同年纪同班的孩子,都会被父母再三勒令——不准与贺松产生过多来往,他命硬,谁沾上谁倒霉。

    甚至连学校新报到的老师都对他抱着忌讳,平常上课只把他当做透明,作业不交不管,考试挂科不问,就当多占了班级一张上课的桌子,花名册上多出的一个名字。

    贺松过了将近一年被边缘化的生活,他像道细窄的黑影,蹿匿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还是一位老寡妇看不下去,叫贺松到自己家来,她无儿无女,把贺松当做自己的孙子养,但她能力有限,只是天冷时让贺松有几件暖和的衣裳,天黑时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为三餐发愁。

    日子不咸不淡过去,直到十岁生日那年,破败的庭院门口忽然来了一辆白色汽车。

    当时贺松正端着一碗鸡蛋面蹲在堂前,眼睛前头的太阳亮得像白铜水,从上浇到下。他眯着眼,额头挂满汗水,视线中依稀可见一辆庞大的汽车逐渐逼近,他继续蹲着,没有站起,那车子高得似乎能直接从他身上碾过去,踏平贺松身后的房子。

    “请问是张桂花家吗?”白色汽车的车窗摇下,从里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阳光又烈又亮,照得女人五官模糊,脸庞发光。

    “小朋友,请问这是张桂花家吗?”她又问了一句。

    贺松点了点头,怕那女人没看见,像慢半拍回过神一样说是。

    “那她现在人在家吗?”

    “在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人一张发光的脸很快缩进车里,车窗升上去,玻璃盈盈,亮得像糖果锡纸。

    奶奶此刻正坐在屋内的房间里面缝伞。

    伞是从厂里拿出来的,一把伞按几毛钱计算,腿脚不便的老年人都靠这份工作过活,不用去专门的工厂上班,定时定点交货,赚得不多,贺松和奶奶差不多顿顿吃的是清水煮面。

    如果不是今天生日,面里也不会放蛋。

    电视机在播放电视剧,贺松一边吃面一边听墙壁后面男女主的对白台词。

    汽车里的女人从车上下来,他没忍住,从叽叽歪歪的台词声中分神,目光再次落到女人的身上。

    她是谁?

    为什么要来找奶奶?

    乱七八糟的想法急哄哄地占领贺松的脑子,碗里的面条放得像蜡一样干。

    在他盯着女人不放的时候,女人也在看他。

    目光复杂,似乎他们之前就认识。

    但贺松毫无印象。

    “能带我进去找一下张桂花吗?”

    “嗯。”贺松忙不迭地站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有一个碗,碗沿边上沾满汤渍,加了酱油的汤水,也有些硬邦邦的粘稠浑浊。

    随之而来的,是他发觉自己干巴瘦小的身形,穿到起球的上衣和磨到变形的裤子。

    那女人靠得越近,贺松心里的难堪就像太阳底下放大的阴影。

    一碗汤面还没吃到底。

    奶奶很快从屋里陪同那女人一块出来,贺松搬张小马扎坐在门口屋檐的阴影底下,村子里的三角梅红艳艳地燃烧。

    她从屋内出来,简约的黑色衬衫,两只手背在后面,奶奶不停跟她讲话,她听得不大认真,忽然蹲下与贺松平行相对。

    那时的贺松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懂她唐突举动背后的含义,奶奶也止住话头,默默充当背景板。

    一只黑色苍蝇飞来停在手上,她替他赶走,视线温柔地停驻在他的脸上,“我叫周倪,是你妈妈的朋友。”

    原来那个女人驱车前来并不是专门要找张桂花,她是贺松的母亲夏曦生前最好的朋友,按照周倪的话讲,夏曦对她有救命之恩。

    前几年她去世了,身为友人的周倪一直牢牢记住她生前的请求,但无奈因为工作原因,再加上贺松的亲奶奶这边不肯贺松与她有任何接触,周倪就算有心也是无力。

    “本来我打算将贺松接到自己身边,但又担心他换新环境会不适应,而且这孩子跟我也是初次见面,我工作又忙,以后两人的相处和教育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式来您这拜访之前,我就听村里人说您心善,跟贺松非亲非故,只是看他可怜便好心收养。我看这孩子跟您关系也亲近,所以就想先让他在您这边住着,等以后再考虑要不要跟我一块。另外钱的事您别担心,因为贺松我们认识,那就是做一家人的缘分。我今天厚着脸皮喊您一声奶奶,不过这声奶奶可不是白叫的。”

    她说完,便从背包中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塞进奶奶的手里。奶奶原本还笑意盎然的脸立刻转阴,说什么也不肯接,塞进来的红包又直直地推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较量好几个回合,最后还是周倪又故意拉下脸,又软下声音说好话,劝奶奶收下,“您就当替贺松收了,今天是他生日,大家都要高兴。”

    聊天似乎到了尾声。贺松以为周倪要走,不管是谁,大人的谈话他始终插不上嘴,被习惯性的忽视,一直以来被当做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只有奶奶会对他好点,愿意多跟贺松说几句话,然而说的实在太少了,奶奶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为了生存缝伞,为了果腹做饭。

    她心善但也能力有限,没有太多精力放在贺松身上。

    硬成一坨的面条实在难以入口,贺松把碗筷搁在脚边,无聊地将手伸进阳光又缩回。

    一只素白如玉的手突然搭上他黝黑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在阳光下炙烤着他。

    贺松朝着手伸过来的方向望去,捉到正含笑看他的周倪,热风吹过,她的发丝摇曳,因为阳光刺眼而不得不半眯起来的眼,像碎钻一样的光在她眼底跳动。

    “生日快乐,我能单独请你吃顿饭吗?”

    周倪是个爽朗的女人,至少在刚接触的时候如此,她身上的首饰很少,穿衣风格简约,不做表情时面目冷淡,给人距离感十足,然而笑的时候却是热络,像束正在燃烧的玫瑰。

    征得奶奶同意以后,贺松与她一道出门。

    她考虑得很细,亲自给贺松拉开车门,教他怎么系好和解开安全带,在触碰到贺松躲闪朝下的眼神,还会笑着夸他,“你很聪明,学得比我要快。”

    “这个不难。”

    “是吗?我当初光找安全带就在副驾驶上摸索了好半天。”

    他忍不住偷笑。

    周倪从后视镜内看他。

    考虑到小孩的口味,两人的第一顿饭定在一家炸鸡店里。周倪见贺松从推门进来就一直保持刺猬一样紧张局促的状态,也就没问他要什么,直接点了两份店内推出的新品和大杯的冰可乐。

    她还给他买了一个蛋糕,炸鸡店也特赠一个水晶球。

    贺松小心翼翼捧起水晶球,凝视光滑球面散发的干净透明的光芒,有棱有角的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变得不再规整,某些东西逐渐放大,某些东西不断缩小。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水晶球中逐渐放大的是周倪,不断缩小的是自己。

    十七岁,还是一样的炸鸡店。

    装潢精致的店面不知经过几轮的翻新,门外白胡子老花镜的爷爷立牌,也不知被扔到哪个垃圾回收站,替代他而成功上场的偶像立牌,长着一张让人看一眼就腹胀的脸。

    贺松站在自助点单机面前完美避开所有新品,他这人有点恋旧,跟速食店不断推陈出新的模式格格不入。

    机器吐出卡纸标明他的取号数字,因为来得算早,所以贺松并没有等很久。

    周倪在回复手机消息的间隙里抬头看他,“年年生日都来炸鸡店,你还没吃腻啊?”

    “一年又吃不了几次。”

    “我的意思是说——”她放下手机,拿过托盘里的大杯冰可,“既然是生日,哪有年年都来炸鸡店里过,你可以提出一些其他想法。”

    贺松歪头,作势认真思索,“没有每年啊,好几次你因为工作原因总是半夜过来,跟辛德瑞拉一样准时踩点,那会儿可什么都没有,还要我做饭给你吃。”

    “我给你带礼物了。”周倪扬扬眉,提醒他,“而且是你做的吗?你只是把奶奶做的饭菜热一下好不好。”

    贺松笑。

    事实上随着他的年龄渐长,周倪与贺松之间却显得越来越生疏,像这样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玩笑的和睦氛围不多。

    周倪常说,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黏她,笑也没有那么可爱,没聊几句就开始不耐烦。

    “鸿沟,差距,真情实感养小孩的后果。”

    贺松特别讨厌她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然而两人的矛盾却又不止这些。

    从贺松上初中开始,周倪就想把他转到市内的中学里来,但贺松不同意,两人因为这件事不欢而散过好几次。

    “对了,成绩单带了吧?”周倪将贺松寄养在张桂花家,除了每月的定期探望外,家长会,期中考期末考,以及贺松的生日,她都会准时出现,但后面因为工作实在是太忙,所以贺松干脆在每次考完试的第一个周末,坐长途公交去市内找她。

    “上个星期期末考试放暑假,你怎么没来?”

    贺松把成绩单递给她,“怕像上次一样,被人误会成你的出轨对象。”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断振动,提示周倪有新的消息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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