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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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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周六。

    天色晴朗澄澈,微风和煦。

    陈北然给医学院的学生上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今天的他黑裤白衣,鼻梁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干净的腕骨,指尖夹半根粉笔垂在身侧,笔直站在讲台上又透了几分闲散,气质清冷孤绝。

    医学伦理的课程,生动有趣学生听的津津有味,而距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陈北然扔了粉笔,声音透过话筒在教室响起:“接下来是自由讨论时间,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提问。”

    学生的反响很热烈,从是否应该支持安乐死,一直聊到医患关系和生育控制,这些话题从来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学生们各抒己见,课堂气氛极是热烈。

    同一时间,顾家老宅。

    院子里,顾延呈靠坐在红木的老爷椅上,晃晃悠悠望向院落里的樱桃树,这些果树前段时间已经丰收送给了周边的邻居,现下只剩茂密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身后有脚步声,顾延呈没回头,眯眼享受阳光的温煦。

    顾意搬来棋盘放下,刘姨帮着拿来了棋子,放下后便进屋忙去了,顾意坐下后,边打开棋篓边叫顾延呈:“爷爷,东西准备好了。”

    顾延呈支着拐杖坐起来,习惯性地抚摸拐杖龙头上的流苏,有些孩子气地说:“上次输给你哥哥,今天该赢了吧。”

    这话不知是在夸自己还是暗示顾意棋力不精,顾意微笑着摇摇头:“您之前又不是没赢过。”从她会围棋开始,就只能算是半截子选手。

    “那不一样。”顾延呈随手抓了几粒棋子,放在棋盘上,顾意跟着捻了黑子子放上去,结果显示,她猜错了。

    顾延呈执黑子,每一步都下的老辣,功力深厚非顾意所能比,一局棋下的跌宕起伏,许是感觉到顾意的力不从心,顾延呈有意提起另一人:“跟陈北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好好跟他学学?”

    再听见这个名字,顾意手上的动作一滞,她缓慢落子,棋子清脆轻触棋盘,顾意将内心的异样掩饰的很好:“他平时太忙,您又不是不知道。”

    顾延呈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视线在棋盘上过了眼,手里磨着棋子观察局势,为自己的布局细细打算。

    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温厚,把人晒得有些昏沉,同顾延呈下棋,顾意本不敢分心,可望着顾延呈思考的样子,她不禁想起另一人,终究是垂了脑袋有些低落。

    被她想起的陈北然,此刻站在课堂上,认真听学生的提问:“陈老师,您觉得医学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大,陈北然沉思几秒,回答他:“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让他有尊严的活着。”

    学生不解,追问说:“能跟我们细说说吗?”

    陈北然踱步到讲台一侧,单手撑住身体,看着这群尚有稚气的面孔,开口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十九岁的病人,家里人带着她来求医时,她的病程已经到了中期,手术后出现了多种并发症。”

    偌大的教室,除去陈北然平淡的讲述,四周落针可闻。

    “她的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她的生命,我们用了很多不同的药,也尝试了很多先进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病人也很痛苦,以至于她私下里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她结束时,眸眼里黯淡无光,陈北然能懂其中意思,没有向生的奢望,只余对这每分每秒折磨的恐惧和忌惮。

    “病人的姐姐也是个医生,她劝说父母不如让病人能够活得舒适,神奇的是在离开医院之后,病人的情况在那之后竟然有所好转,但很遗憾,前段时间她复发去世了。”陈北然情绪低淡,没什么表情,“我听说,是家属放弃了抢救,但病人最后的生活很开心。”

    略显沉重的故事,教室里鸦雀无声,一个个懵懂年少的孩子,还未踏入真正的医学界,对未知充满敬畏和自信。

    “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之前,你们会经历大量的学习和实践,这些医学知识的储备会形成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能够治疗很多疾病,但随着时间推移,遇到的病人越来越多,你必须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陈北然眼光微凌,阅历的沉淀落进话语的成熟:“你慢慢会发现,给予一个患者合适的治疗,保障他的生活质量,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

    学生们思考这番话背后的真意,隐隐有所理解,可到底缺少真实经历,中间这道思想屏障一时难以打破。

    凝寂半许,一位角落的学生举手:“老师,能说说方准的事情吗?”

    学生之所以敢这么问,是因为知道陈北然不会生气,果然,他只是淡笑了下:“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那你会怪那个叫顾意的记者吗?”有个好事的学生突然发问,这个问题逾矩又唐突,完全出离于课堂外,只为了满足人性的好奇。

    “不会。”陈北然的回答比任何一次都要果断,毫不犹豫仿佛答案生长于血脉,他话语坚定:“她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

    可这位优秀的记者,在下起围棋时,总是进退两难。

    顾意多次的犹豫不决,没逃过顾延呈的眼睛,他不经意间道:“举棋不定,有心事。”

    瞧见顾延呈布局里的一处破绽,顾意落子后抬眼:“您老人家棋艺高超,还不准别人多想想啊?”

    相比于顾意,顾延呈下棋几乎没有思考,悠声道:“可以想,但不要想太多。”他拾子,一时间棋盘上的白子少了大半。

    随着顾延呈手间起伏的动作,顾意怔然,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当没听懂,我玩笑说:“那我可就不让着您了啊。”

    “哟。”顾延呈笑的欢,打趣说:“那我看看,你有长进没?”

    这句话说完没过十分钟,顾意这边逐渐趋于劣势,她拿着颗棋子在顾延呈的两处漏洞来回徘徊,想着顾延呈应该不会有这么明显的疏忽,放在了第三处。

    顾意抬手的瞬间,顾延呈落子,电光火石间,将顾意的棋形打得七零八落,她微张了下嘴,可想到两人的实力悬殊,倒也不觉得诧异。

    感觉到了火候,顾延呈哼笑了声,语重心长道:“你看这两步,其实往哪儿下都行,但是你瞻前顾后,就容易全盘皆输。”

    这局面俨然成了一局指导棋,顾意好笑说:“您再这样戏弄人,我就不下了啊。”

    顾延呈挑挑眉,摸了几下拐杖上的浮雕:“你俩为什么闹的?”

    闻言,顾意的手一顿,连着嘴角的笑意也僵住,她低头:“我俩好着呢。”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似有若无的迟疑,顾延呈听得分明,他哼笑:“我出院以后,他来看我你不在,你来看我他就不来,就这么好?”

    “那不是他工作忙吗?”顾意实在是不想让这些事情打扰到顾延呈的休养。

    静默两秒,终是顾延呈无奈的叹息:“你陈叔叔昨天回来了。”顾意抬眸,看见顾延呈心疼的眼神,嗯了声。

    陈翰直回来的原因,自不必多说。

    “你们年轻人谈恋爱啊。”顾延呈同顾意说话,也不耽误下棋的心思:“我是管不着也管不动但是你别以为爷爷什么都不知道。”

    棋子落入竹篓的声音明朗清亮,伴着顾延呈的声音,生出别有意味的悠长,他的手指在棋盘上绕了圈,缓声说:“顾慎以前下棋的时候,最喜欢捉大龙,我往哪儿下他就往哪儿贴,紧追不舍就想着一举歼灭,但如果什么都想要的话,就会像这样”他落子,堵死顾意白子的最后一口气:“越捉越多,失去的也越多。”

    “这个围棋,为什么要讲究捉与放。”顾延呈声势浑厚,一词一句都老道:“就是怕下棋的人不依不饶,伤及根本。”

    话已至此,顾意想装听不懂也不行,干脆换个话题:“您这么爱棋,当初何必还要让我学书法?”

    提起这件事,顾延呈的表情竟有几分傲娇:“那陈北然学了那么久,还不是下不过我。”

    这话落到顾意耳中,令她无可奈何地笑出来,外人总道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今日一见顾延呈的模样,大抵就是这般。

    再到顾意落子时,她看见棋盘靠近顾延呈的那头,一颗不知什么时候放的白子,孤零零的摆在边缘线上,好似被人遗忘了许久。

    对比于棋局中盘错落的黑白,那枚白子孑然无依,弃子的定局已然判定,没有再挽救的可能性,但鬼使神差的,顾意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那枚白子旁边。

    两枚棋子挨在一起,悄无声息。

    一盘棋下到现在,局中的白棋的所围之地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但顾意这毫无章法的一步,还是顾延呈稍显讶异,他感叹中有不可遮掩的惋惜:“开窍是开窍,就是这步恶手再难转旋了。”

    “不是。”顾意矢口否认,平静看着顾延呈。

    轻若无物的棋子没有感情,可背离所有选择孤身的人,将无能为力强加于时间的承担,岁月衰老,故迹垂谢,只有他一人在生命中失落。

    顾意的眼底蒙上深不透底的疼惜,嗓音低哑:“是我觉得他太孤单了。”

    一节课即将步入尾声,坐在后排的某位同学站起来,问最后一个问题:“陈老师,如果有个人得了绝症命不久矣,要不要告诉自己所爱的人呢?”

    这是在医学伦理学中,再普通不过的议题。

    让学生们意想不到的是,陈北然立于讲台一侧有如静止,他思考了有半分之久,长指微动,将话筒挪到身边。

    偏了下头,镜片后的眼神无波无澜。

    “有时候。”陈北然开口,声音明晰稳静:“医学到不了的地方,你得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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