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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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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会议室,陈北然推门走进去。

    会议桌对面坐着三个警察,除了中间那位稍显岁数,其他两个年纪都不大,正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中间的警察介绍自己:“陈医生你好,我姓郑,负责万医生的案件。”

    陈北然回应:“郑警官你好。”

    询问完基本信息,郑警官问:“你是什么时候到达现场的?”

    陈北然:“十点半左右。”彼时他刚收到第二天会诊资料,看了眼时间还没来得及打开,施展便急着来找他,跑的连气都喘不上来。

    从他的办公室到眼科那层,只要五分钟。

    郑警官又问:“当时除了犯罪嫌疑人,现场还有谁?”

    陈北然眼眸冷淡,直视他:“医院保安和胸外科医生褚正扬。”

    犯罪嫌疑人被医院保安死死摁在地上,在挣扎中上衣被扯烂,脚下的鞋不知道踢到了哪里,他眼里有凶猛狰狞的恨意,完全是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

    接着就是慌乱的急救,全国医疗资源数一数二的医院,顶尖专家聚集在一起,却束手无策,宣告无力回天。

    又问了几个关于抢救的问题,陈北然把能回答的都答了,时间已过四点,郑警官将笔录翻看了下,觉得差不多了。

    “对了。”郑警官看见褚正扬那份笔录,忽然又问:“这个犯罪嫌疑人和万霖有什么过节吗?”

    “或者说,是有什么关系吗?”

    之前同样的问题问褚正扬,褚正扬说的不是很仔细。

    坐在这个位置,陈北然能看见对面那沓资料最上面的一张,即便是反过来,也能很快认清白纸黑墨印着的那几个字。

    死亡原因——颈动脉破裂,失血过多。

    犯罪嫌疑人,趁万霖低头没有防备,从背后下了死手。

    目光移开,陈北然面无表情地看向郑警官:“他是万霖病人的父亲。”

    “病人叫张志松。”

    与此同时的院长办公室,万长岐坐在沙发上许久没有说话,他垂头看着茶几上那张表格,不知道在想什么。

    坐在对面的两人静静看着他,脸上神色肃穆,其中一个想要说话,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别的,被协调员一把摁下,朝他轻轻摇摇头。

    过了几分钟,万长岐偏头拧了下眉,倾身提了笔,只说:“捐了吧。”

    半小时前,万霖母亲杨清已经同意,她面同死灰:“我再陪陪儿子,其他的你去办吧。”

    被同意的时候,却让万长岐忽然没了勇气,因为真的在同意书上写下万霖的名字时,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要钻心。

    他在捐献同意书姓名那一栏,一笔一画写上——万霖。

    这好像是二十多年前,他教万霖写自己的名字,孩子天真又不耐,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叫万一,这样就算犯了错,被抄一百遍名字也不用怕。

    万长岐让他拿好笔,父亲的手握着儿子的,写那字时秉力提神,落笔之间可见满卷书气,万霖写着写着,也没觉得那么难了。

    霖字,寓意温润如玉,福泽连绵乾坤。

    万霖万霖

    万长岐签完字,把同意书交给协调员,声音还是稳住的:“剩下的签字你们去找杨清吧,她同意了。”

    协调员认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她紧了紧情绪,还是宽慰:“万院长,节哀。”

    办公室里只剩下最后万长岐一人时,他窝在沙发那处又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浑身一动不动,宛如被人抽筋拔骨,只剩了层躯壳,一触即碎。

    他站起,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办公桌上有个相框,里面是万霖毕业时一家三口在医学院的合影,万霖站在中间,抱着毕业证笑的眼睛都没了,杨清比他矮不少,但依旧搂着他的腰,眼里都是骄傲。

    是什么时候不让他学医的呢,高考出了分他坚定的要报医学院,那时刚出了起恶性伤医事件,加上万长岐因为职业原因总是不能陪在杨清身边,杨清第一个反对。

    万长岐也反对,倒不是因为丢了职业信仰,而是他深知这条路有多苦,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就像走在没有尽头的风雪里,以为自己在登高,可拨开云雾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见到的是悬崖还是曙光。

    其实更多是因为,他担心这孩子心太软了。

    那个燥热的夏天里,是闹也闹了,吵也吵了,杨清甚至是把他锁在家里,要他好好想清楚,万霖就趁着没注意,试着从院墙爬出去,看见正巧从外头回来的万长岐,吓得直接翻了下去。

    万长岐本身没那么偏激,最后帮着万霖说服杨清,让他如愿以偿上了医学院。

    上了医学院,最大的挑战是解剖课。

    授课老师与万长岐相识,自然知道万霖和他的关系,当天私下里便跟他调侃:“老万啊,你儿子今天在课上,一动都不敢动,有失你当年的风范啊。”

    他以为万霖是被吓到了,这是医学新生初上解剖课常有的事,不算丢人。

    医学院就在市内,但万霖选择住校,基本周末才回来,当晚他却突然回家,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见到他时,万长岐没提授课老师跟他说的那些,倒是万霖先开口:“爸,谢谢你让我学医。”

    当他站在大体老师面前时,不全然是害怕,还有无比的震撼与尊敬,万霖真正见识到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无私,他期待,也庆幸,或许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延续生命。

    万长岐明显一愣,点点头说:“这门学问深着呢,好好学吧。”

    后来万长岐在万霖落下的外套里,发现一本小册子,万长岐这才明白,那天他是去了遗体捐献纪念馆。

    没过两天,家里寄过来一张遗体捐献志愿卡。

    万霖填错了地址,万长岐瞒着杨清收下了。

    有时候万长岐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铁了心要学医。

    时间一久,杨清也不再如最初那般纠结,万长岐也渐渐忘了这个念想,心里想着,都到这一步了,只要万霖不后悔就好。

    万霖当真一丝后悔的意思都没有。

    进了省中心实习开始,万霖就把自己泡在医院里,跟着带教老师学的特别认真,下了班就窝在办公室研究病历,就差整个人钻里头。

    后来见习的那段时间,万霖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

    用杨清的话说,娃娃脸都塌了。

    拼命是有回报的,万霖最终成功入职省中心医院,他选择眼科的时候,万长岐还诧异了下,但他也没细问,这么选总有他的理由。

    入职之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和院长的关系,万霖坚持要住医院宿舍。

    万霖心善,但还不至于迷失判断力。大学时就有老师突然知道了他和万长岐的关系,对他态度前后判若两人,他只想简单当个医生,懒得面对那些职场的虚与委蛇,所以哪怕有时候万长岐让他去开个讲座提升下履历,他也觉得浪费时间。

    万长岐随他去了。

    只是那孩子一住进医院宿舍,就被蚊子咬到过敏,身上又起大片大片的湿疹,杨清看着心疼的不行,给万霖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必须搬回家住,不然以后别想认这个妈。

    万霖二话不说搬回了家,但是在医院,看见万长岐还是院长院长的叫。

    偶尔遇见眼尖的问:“万医生,我发现你和院长长得还挺像的,而且都姓万,你们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万霖打哈哈糊弄过去:“我这天生娃娃脸,他有吗?”

    那人又凝神瞧了个遍,被成功说服:“他没有。”因为如果真的是的话,万霖应该不会在这跟他们一起抢早餐限量供应的甜牛奶。

    唯一一次,在这医院里没叫院长,是上回他求着万长岐帮忙调个人。

    也是在这个办公室。

    起先他态度还是毕恭毕敬的,说话十分客气:“万院长,眼科最近缺人,能不能从内科那头借一个过来?”是借,但没想还。

    万长岐一看那名字就明白了,是上次救他那小姑娘。

    万长岐假装听不懂:“这种人事调动,不负责我管。”

    “再说了,内科也缺人,人家愿意放吗?”

    这算是万霖第一次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所以也没那么容易放弃:“眼科是真忙不过来了。”

    万长岐四两拨千斤:“那要这么说的话,我从外科调两个过去,正好他们最近招了不少新人。”

    “爸!”万霖无奈投降,他也不端着了,往那沙发上一坐,眼尾耷拉下几分:“我错了还不行吗?”

    是因为之前医闹差点受伤的事,万霖瞒着没告诉家里,万长岐那会儿在外地开会,回来过了大半个月,才从别的医生那头知道。

    说不上生气,更多的是焦心,人家都说医者仁心,可是如果太有恻隐之心,不见得是好事。

    万长岐看他这样,直言问:“喜欢那姑娘?”

    万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下,把问题抛回去:“您就说行不行吧?”

    如果不能听出那话里的意思,万长岐觉得这老子也是白当了,所以万院长就职这么些年,第一次动用公家权利谋了回私利。

    他打了个电话给护理部,护理部先是犹疑了一番,说过几天给答复。

    这意思,大差不差算是成了。

    走出办公室前,万霖脸上笑的很开,他说话时眼睛微闭了下,睁开时眼里又黑又亮,那是高兴的,他下巴昂起半寸:“谢谢爸。”

    然后便是泥石流救灾,万霖总打电话回来说馋这馋那,医疗队回程当晚,杨清做了不少甜食,等来的却不是万霖的电话

    万长岐抬起指尖,在照片里那张年轻面孔上摸了两下。

    他手指不停地抖,带着声音开始不受控制,有一夜之间降临的沧桑:“别怪爸。”

    遗体捐献的话,万长岐他实在舍不得。

    但是留着这一双眼睛,能让受捐者重新恢复光明,去看这个世界这个人间,应该是任何一个眼科医生的毕生所求。

    办公室内灯光明亮,万长岐周身却好似一片深沉的黑暗,无声的空间里,他低下头,背影在抽动颤抖,人前压抑的泪水滴在相框玻璃上,让和煦的笑脸愈加澄澈。

    这以后岁月极长,如果再遇见这双眼睛。

    还是不是你?

    陈北然从会议室出来,看见等在门口的顾意。

    两人中间是隔着一道走廊的距离。

    看见人出来,顾意歪了下头,无声无息地看着他,面上是掩饰不掉的疲态,随手盘的发髻变得松散,几绺头发垂着倦意,她是真累了,又在这站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

    陈北然也没好到哪儿去,眼下是积久的乌青,加上因为着急还没换掉的白大褂,整个人颓怠的像一摊泥塑。

    顾意努力让自己挤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只作流于表面的安抚,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陈北然身边。

    牵起陈北然那只刚打完点滴的手,顾意抬头看他,情绪被她遏抑的很好,现在只能看见平静。

    她对陈北然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医院走廊的灯忽明忽暗,把人心照的有些慌。

    看着那只被握住的手,陈北然指尖动了动,然后缓缓用力收紧,将顾意的手笼进自己的手心。

    看了两秒,陈北然微一仰头,避开顾意的视线。

    光影黯淡。

    他的眼眶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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