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顾意是怎么赶到医院的,她记不太清楚了。
只有真的站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顾意的思绪渐渐被现实敲打,她才意识到,在这之前的做过的那些设想,都没能将施展的最后那句话推翻。
手术室门口,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正揪着另一个中年男人嚎啕大哭,旁边站着一众的医生和护士,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话。
气氛是死窒的,除了女人的哭泣声,时间停滞不前好似被人就此割断。
如果不是悲伤的侵袭,那女人应该是优雅的,可现下的她几乎不能站不住,只能抓着对面男人的胳膊,痛苦在撕扯着她,悲恸爆发犹如洪流难以自抑。
女人的声音急切尖利:“当初我说了不让他学医说了不让他学医啊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说完她身体向后晃了下,被男人扶稳后,她双手握拳在男人的胸口又捶又打:“你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整个医院里,都是女人凄厉的哭喊,周围的一切变得不堪入目。
对比之下,男人的情绪不那么激烈,他身体绷的僵直,可是他扶着女人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小臂上青筋暴起,用了全身的力气跟悲痛对抗,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女人的哭喊没了力气,她声音在喉间呢喃:“我的孩子啊”
万霖的母亲逐渐失声,她慢慢跌坐到地上,靠在万霖父亲的怀里,呆楞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又像被人推了一把重新掉进深渊,她再次放声大哭,万霖父亲抱着她,唇线抿的很紧。
顾意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切,挪了视线,她看见站在两人旁边的陈北然,他穿着白大褂,半边身子都沾了血,怔怔地望向地上的两人,面色灰败如同有什么东西在逝去。
她想抬脚往前走,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像有千斤般的重量,稍微一动,就喘不上气。
陈北然同样看见了顾意,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陈北然自持的平静倏然被豁开一道裂缝,那裂缝能致命,边缘锋利把人心口扎的鲜血淋漓。
跟旁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陈北然这头走,他走的很慢,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顾意,像是迷茫了许久的游船,在风雨里找到了归岸的方向。
医院灯光明亮的有些冰冷,照见陈北然湿润猩红的眼眶,嘴唇惨白没有血色。
顾意觉得心底一沉,有什么东西催着她,让她没有犹豫的跑过去。
下一秒,顾意撞进陈北然的怀里,动静大的陈北然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体,等他明白过来时,顾意已经紧紧环着他的腰,陈北然甚至都能听见顾意微微的喘息声。
她在安慰他,用目前能想出来的方式。
陈北然望着前方,眼底都是空寂,他抬手,想摸摸顾意的后脑勺,又忽然记起上面都是血,生生将手停在半空中。
顾意抱着他,感觉他身体的温度有些不对劲的凉,她要抬头,却被陈北然拦住。
隔半瞬,陈北然微一侧头,喉间哽塞,他顿了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在顾意耳边轻声:“别怕。”
还未等顾意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北然整个人脱力靠到顾意身上,然后身体猝不及防往下滑,骤然间加剧的重量让两人同时摔落到地上,顾意只来得及拖住他的头。
陈北然直直晕倒在顾意的怀里。
急诊科另一头的留观室,值班医生看看检查结果,用听诊器听了陈北然的心音然后收起,对顾意说:“就是最近累到了,又犯了胃病,输完液回去好好休息一阵就行。”
顾意点头,而后看向病床上沉睡着的人,问值班医生:“他的胃病严重吗?”
值班医生将手里的化验单又扫了眼:“还有几项结果没出来,但应该问题不大,至于晕倒的话”说到这,值班医生阒然没了声音,今晚发生的事情,在一时之间,没人能心平气和的面对。
顾意知道,是身体的不适,和情绪的刺激。
值班医生走后,顾意坐到床边,她看了看输液管里药水的速度,握了下陈北然的手,果然跟块冰一样。
避开针头,顾意在陈北然手背上磨了磨,试图让他恢复点温度。
可那手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底下就是医院的白床单,色差对比之下,显得格外刺眼,而他身上那条被血浸透半边的白大褂,就更加瘆人。
顾意找护士要了盆温水,一点点给他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都说外科医生的手要保护好,经常要做手术的医生的手,那是更金贵,可当顾意将陈北然手上的血迹擦完时才发现,原来他手上有这么多细小的疤痕。
这些疤痕大多跟掌心的纹路交融在一起,虎口处最多,看着很不起眼,最长的一道也不过才一公分,所以以前顾意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明显不是手术刀所伤,否则不会这么浅,顾意又看了两眼不再想,继续给他擦另一只手。
收拾干净后,顾意靠在床边看了陈北然好一会儿,留观室内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外面走廊上是夜间急诊的病人,脚步匆忙伴着家属的呼喊,恍然间,顾意记起送陆清和来的那晚。
陈北然给陆清和缝合时,也是对她说,别怕。
不管在什么时候,陈北然总喜欢对她说这句话,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惯性,让她每次听见这句话,都会有种被填补了的安稳感。
唯独今天,陈北然说完这句话,倒下去的瞬间,顾意的冷静跟着陈北然一起跌落,剥离开来不知去向。
想了想,顾意俯下身子,趴在陈北然的手边,缓缓闭上眼。
隐约还能听见外头病人的声音,有些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出现,顾意忽然觉得,只要是平安,好像也没什么不能原谅了。
陈北然醒过来时,首先看向对面墙上的钟表,凌晨两点。
愣了足足有半分钟,陈北然记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那是种在半睡半醒间,把事实强塞进意识里不能拒绝的滋味,苦痛就在那里,还硬逼着要人走过去。
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陈北然阖眼,他右手手指根根握起成拳,却立马被一道柔声打断:“别动。”
他这才转头看向身边,顾意将他的手指抚平,淡淡说:“刚给你换了药水。”说着她抬头看了眼,又继续道:“应该还剩半个小时。”
陈北然没有说话,目色沉静,一直看着顾意。
顾意回视他,纵然有千般的疑惑,在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别开眼,顾意拖起脑袋,无声玩弄陈北然的手指。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顾意的指腹落在陈北然的虎口,在最长的那道细疤上不断摩挲,来来回回,没有别的动作。
打破这一切的,是几点敲门声。
来的是褚正扬,他头发杂乱还打了结,身上的白大褂也没好到哪里去,有褶皱,有血迹,还有大片药水泼在上头,全部掺在一起,无一不在说当时的混乱和急迫。
万霖出事的时候,褚正扬第一个赶到现场,当时他几乎丧失行动能力,大脑停止思考,如果不是陈北然,他根本想不起来要救人。
时间不过几个小时,顾意觉得,他仿佛老去了十多岁。
他跟陈北然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慢:“警察要找相关的人做笔录。”
陈北然自行拔了针头,站起后回答说:“我马上过去。”
“还有就是”说到这,褚正扬的声音被噎住,他咬了咬牙试图让自己冷静,花了好几秒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褚正扬说:“院长想把万霖的眼角膜捐了。”
听这话,顾意抬了下眸,眼睫颤了下,只有直系亲属才有权利做这个决定。
不只是她,万霖出事要通知家属的时候,来的人竟是万院长,大家才后知后觉。
停了停,陈北然才问:“万霖母亲呢?”
褚正扬:“院长在劝她,说万霖就想当个好医生,也算是”他的嘴唇抖了抖,气息在发颤:“再救一次人。”
再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陈北然走过来,拍了拍褚正扬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一个眼科医生,虽然工作只有短短几年时间,也算是一辈子都交付在自己的事业上,到了临了,真就做到了如他所说,竭尽所能,治病救人。
褚正扬先出去,陈北然看看时间,对顾意说:“估计还得很晚,你先在这将就下,我跟他们说一声。”他现在分不出精力把她送到宿舍。
顾意没接话,用手沾了点盆里凉了的水,走到陈北然跟前,自说自话般:“还有点儿。”
他的左边侧脸也沾了两指宽的血迹,一直到耳鬓上,这会儿看见了,顾意顺手想帮她抹掉,她抹的认真,视线注意力都集中,没发现此刻陈北然的眼神。
陈北然眸眼垂着,看着顾意的头发随着动作滑到耳后,目光下垂,因为身高的差距,她脚尖踮起,又一直仰着头,有些许吃力。
只剩耳垂上几点时,陈北然双手拖起顾意,将她放到了留观室的办公桌上,双手撑在她身侧,将沾有血迹的那边朝着顾意,他问:“还有多少?”
顾意错愕了下,然后扶着他坐稳,用指甲最后刮了下,回答说:“没了。”
陈北然回头,低了下眼,正对上顾意的眼睛,她眼底的静谧安宁,比起十几岁那年的样子,多了时间的历练,成熟里蕴着尚未丢却的简单。
那份对他心思的简单。
顾意将陈北然的衣领稍微整理了下:“去吧,我在这等你。”
就着这姿势,陈北然盯着顾意眼尾的小痣看了有几秒,接着,他将脑袋抵到顾意的肩膀上,掩饰掉他如同自弃的神态。
他叫她的声音带着点闷劲儿:“一一。”
顾意:“嗯?”
陈北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没把他救回来。”
话里有莫大的悔意和遗憾,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把陈北然的精神都打碎了,此时的顾意说不清楚心里的想法。
最柔软的部分,是心疼,也是难过。
顾意伸开手,搂上了陈北然的脖子,将脑袋靠过去贴上他的,安慰般轻轻蹭了两下,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