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矩阵1

    “在你刚才的描述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叶文重新开口道，“本来我以为，人类在上传到虚拟世界之后，就已经和这个世界的其他物体一样，统统变成了单调的数据和信息流。魔神和普通人或许在编程语言上有所区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但从你看到的图像来推测，明显不是这样。魔神和普通人所在的世界，其底层的物理载体，具有截然不同的形态图像——一个是大块的光团，一个是数量众多的离散光点，对吗？”

    “不错，确实是这样。”古河点头确认。

    “也就是说，即使不考虑魔神与普通人在编程语言上的区别，他们在物理的层面上也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在物理层面上，魔神到底是什么呢？”叶子问。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叶文激动地拍了拍桌面，“只要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物理本质，就可以对症下药，想出离开的办法。可是，虚拟世界的物质载体有无数种可能性，从最简单的硅基二极管，到量子点，或是超导量子比特，又或是光量子……太多了，甚至有可能是多种量子计算体系的混合体。”

    “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多少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很难确定具体的细节。”叶文闭上眼，沉思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根据你刚才的描述，再结合我现有的印象，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是什么？”

    “不好说，我还需要再想想。”叶文突然看向古河，“我还记得，你说透过地下管道看外面的时候，视野很模糊，对吧？”那次在地下管道中的经历，叶文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连细节都无一遗漏。

    古河点了点头：“没错，即便调用系统向外看，也像是蒙了一层很厚的纱布。本来就抽象的画面，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了。眼中几乎看不到什么完整的东西，只有光点和波纹组成的零散的结构。”

    “所以，你告诉我说，管道是特别的存在。还记得吗？”

    “不错。大致说过类似的话。”

    “原因何在呢？”

    “因为管道不属于普通的世界。”古河解释道，“普通世界由众多离散的光点组成，但管道所在的区域，没有任何光点存在。那里只是一片黑暗的虚无。”

    “我可不可以换一种说法：管道是普通世界在下方的边界。”

    古河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叶文会以这种方式去理解管道。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倒是也可以这么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个系统的上下方的边界条件都是一样的。”叶文解释道，“在井口之下的半空中，有一段逆风层。任何穿过逆风层的物体都会立刻反向运动，因此永远也不可能逃出井口。地下管道也有类似的特征，只不过多了一个速度阈值的限制。因此，如果把逆风层看作是系统的上方边界，管道看作是下方边界，我们就对世界设计者的基本思路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见古河和叶子都听得很认真，叶文便又继续说下去。

    “一般而言，设计一个空间有限的世界，其边界区域的设计方案有以下几种。一种是硬边界，就是生硬地建造一堵高墙，或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让人无法越过界限。我们周围的井壁就是这样的硬边界。但是不能在所有方向都用这种方案，因为一个全封闭的空间会对人类产生极大的压抑感，大部分人可能都无法忍受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生活。因此，在上下两个方向上，设计者便使用了更灵活的方法，也就是软边界。最常见的软边界是所谓的周期性边界，也就是将两个相反方向的边界缝合在一起。在这种世界里，如果你一直向上飞去，穿过边界后，你会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地上。但是我们的世界没有使用周期性边界，而是采用了另一种软边界，也就是布里渊边界。”

    “布里渊边界？”古河皱着眉头复述了一遍，“这名字够怪的。”

    “名字本身是从固体物理里布里渊区的概念引申来的。跨过布里渊区，其外一点代表的速度正好和边界内的一点等大反向。于是，在建立虚拟世界边界的时候，有人便借用了这样的性质，定义了一种新类型的软性边界。”

    古河和叶子都露出疑惑的神色，看得出来，这一突然出现的概念让两人都不太理解。

    “还记得我们玩过的飞行棋吗？”叶文终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解释方法，“在棋子即将抵达终点时，如果抛出的点数超过了剩下的格数，会怎么样？”

    “会……倒退回去。”

    “对！而且剩余的动能越大，也就是超出的格数越多，退回去的格数也就越多。”

    “这就是布里渊边界？”

    “不错，这就是布里渊边界。”

    古河沉吟了片刻，似乎开始理解这个古怪的概念了。

    “我们讨论这些有什么用？”叶子突然开口道，“难道，能找到打破边界的方法吗？”

    “那倒不能。”叶文话锋一转，“不过，明确了各方的边界，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世界的本质。”他又转向了古河，问道：“刚才你说，下方边界——也就是管道——里面是没有离散光点的。那么，在观察系统的眼中，这个世界的上方边界与周围边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是没有光点的虚空。”古河快速地回答道。

    “你确定吗？”叶文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所看到的普通世界，被一道圆筒状的高耸岩壁所围绕，也就是俗称的‘巨井’。巨井的存在，其实有虚实两种可能性。其一，巨井是虚构的幻象。虚拟世界只是在其传输给我们的感官信号中粗暴地划定了一条边界，在其外的区域并不生成环境数据，所以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巨井，它只存在于坐标和数学层面，存在于量子计算系统的程序规则之中。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巨井是真实存在之物。也就是说，在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底层上，客观存在着某种约束性的边界。正是这种现实存在的约束，让我们在空间中的活动范围受到了限制，而‘井’这种意象，只不过是虚拟世界对这种约束边界的可视化呈现。”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叶子用手扶住头，似乎被叶文这一番长篇大论搞得头疼。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生活在一副画里，画中人经过探索，发现自己所在世界的边界是一个扇形。也就是说，这幅画是一副扇形的画。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画家就想画一个扇形的图案，虽然是在上好的宣纸上，但画家的绘图理念约束了其下笔的区域；另一种可能是，这是一副扇面画，它是画在一个展开的纸扇之上的。”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究竟属于哪种情况，画中人又如何分辨呢？”

    “一般情况下，他们无法分辨。但当其中有人能够透过图画看到其物理载体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叶文看了古河一眼，“他只要认真分辨画面的载体——也就是画纸，是普通的矩形还是扇形，也就知道真实的状况属于哪一种了。”

    “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看什么？”古河干脆地问道。

    “看那些光点的边界。”叶文顿了顿，又解释道，“如果井存在于理念上，那么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载体，也就是那些离散的光点，其分布范围应该不限于我们所见的空间区域。在井外，即使不多，但多少应该还有一些光点存在。就像在扇形的画面之物，还有空白的宣纸一样。如果光点分布的边界与我们所见的世界边界完全一致，就像扇面画的边界和纸扇的形状一致，则说明井是真实的物理存在。”

    “好，那我再确认一下。”古河定住眼珠，目光呆呆地看向四周。片刻之后，在原地缓慢地转了一圈，重新站定，眼睛又恢复了神采。

    “怎么样？”叶文立刻问道。

    “边界完全一致。正如我刚才所言，井外没有任何光点。”

    “也就是说，‘井’并非虚妄，而是确实存在之物。”叶文喃喃地说道，“这样一来，可选的载体范围就大大缩小了。”接着，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之后，又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