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叶子3

    一股微弱的吸力从寄生体中传来，像微风吹过。张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感觉，这股吸力正将自己拉入寄生体内部。目前的吸力很弱，自己尚可以抵御，但若再靠近一些，或许就无法摆脱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想到有可能进入一具完全陌生的肉体之中，他就觉得有些别扭。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既陌生，又邪异，带着一丝莫名的诱惑，又充溢着黑暗和腐臭味，让人本能的抗拒。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张亮看着叶子，后者仍然在老妇人旁边转悠着，看上去并没有采取行动的打算。

    “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她仔细查看了管道的泄漏点，又转身看了看仓库，“走之前，我已经检查过了，按理说不应该漏液的。”

    “接口松了，一个小毛病而已。”

    “是，问题很简单，一目了然。”她仍然皱着眉头，“但是，我感觉这事没那么单纯。你看看这接口——与其说是自然松脱，倒更像是人为拧开的。”

    张亮凑近去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让我想起了捕鼠笼。”叶子继续说道，“撑起笼子，放好诱饵。老鼠一旦钻进笼子，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没太听明白。”张亮神色茫然，“笼子是指什么？”

    “这些寄生体就是笼子。”

    张亮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努力从眼前的这片迷雾中找出某种脉络。管道泄露，纯意识状态下无法维修，势必要进入某个寄生体内。按照叶子的看法，这其中有阴谋的味道。某人通过这样的方法，诱导叶子进入寄生体。为什么呢？

    “没有身体，也就没有了破绽。在这种状态下，他们对我是无可奈何的。”

    “他们是谁？”

    “我哪知道。”叶子对此并不在乎，“想要对付我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不过能进到此地，破坏软管的，那就不多了。”她眼珠转动着，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们快速进入寄生体，趁他们还没注意到，把软管修好，再脱离出来，怎么样？”张亮仍然在苦苦思索着解决办法。

    “唉，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叶子摇了摇头，看向老妇人的两侧，“我们一人进入一具寄生体，待会儿我数一二三，同时进入。两个人同时动手，或许可以迷惑他们。”张亮点了点头，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眼睁睁看着面前呼吸衰弱的老妇人逐渐走向死亡而无动于衷，实在让人不适——即使知道她只是一具被外星人寄生的傀儡，即使知道这一切背后另有所谋。

    他来到距离老妇人最近的一句寄生体旁边。叶子也靠近了另一具寄生体，把意识体紧紧靠在上面。他模仿着叶子的动作，随即感觉到一股明显的吸力传来。

    “你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叶子开口说道，“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何如此痴迷于那些无聊的模型玩具。你将感情毫无意义地投注在这些玩具上，为他们取名字，给他们编队，用手拿着他们飞来飞去，假装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大战。”

    张亮愣了片刻，脑子里似乎又有新的画面出现了。“男孩子大概都喜欢这样吧。”他回应道。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叶子转头看着张亮，“玩具就是玩具，它们永远不可能拥有生命。那些模型就算再逼真，甚至像人类一样会吃饭、睡觉、说话，它们也只是玩具。”

    在沉默中，张亮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他明白叶子的意思，虽然并不完全认同，但并没有开口反驳。一个和人完全一样的存在，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存在，即使并非自然的造物，它也绝非简单的玩具可比。不论是面前的这些寄生体，还是这个世界中的其他普通人，即使它们真的是算法自动生成的，但无论如何，张亮也无法将其和普通的“玩具”等同看待。

    “比起玩具，真实的人类更值得我们关心。”叶子冷冷地说，“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张亮心里一动，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些碎片从记忆的井底漂浮上来，像被某个东西搅动了似的。还不等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叶子已经重新将目光集中到寄生体上，发出“准备进入”的指令。张亮也只好收起心绪，努力打起精神来。

    “千万不要犹豫。”叶子目视前方，再三强调，“我一数完，就立刻扑进去。放松一点，意识与身体自然会迅速融合。”张亮大口喘着气，虽然意识体并不需要呼吸，但这样多少能缓解一点紧张的情绪。

    “听我口令。三，二，一，进！”

    一听到进入的指令，张亮就毅然扑向了寄生体。一旦意识进入身体内，一股强烈的吸力立刻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其中，像被拴上了厚重的锁链。绵密而微妙的触觉信号瞬间涌入意识之中，像无数蚂蚁在撕咬着身体。但不适的感觉很快结束，新的主人迅速接管了这具身体，轻车熟路，像是搭扣“啪”地一声咬合了起来，严丝合缝。在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让指头动起来了。

    接着，他看向了叶子所在的那一侧，等待着她的复苏。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具寄生体却毫无动静。

    在他还没有理解当下状况之时，多个隐藏的摄像头已经将此处的场景传输到了别处。在那里，一个脸上遍布皱纹的老人下达了某个命令。几秒钟之后，张亮便发现自己已然深陷牢笼之中。那是一个细密的绳网，用某种极有韧性的材料织成。这张网从天花板的孔洞中喷射而出，迅速张开，把张亮笼罩其中，然后迅速收紧，让他动弹不得。

    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壮硕男子随即从外面闯进来，所有枪口都对着网中这位还在发呆的男子。

    在被押走的前一刻，张亮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叶子之前的位置。那个寄生体仍然纹丝不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叶子从来都没有和自己同时进入寄生体的计划，他只是诱使自己进入，借此引出埋伏之人。他几乎可以肯定，叶子此刻就漂浮在半空中的某个位置，冷眼看着这一切。在这些人离开之前，在确认一切危险都已解除之前，她是不会轻易进入任何一个寄生体的。

    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吗？张亮开始动摇了。他不知道叶子告诉自己的那些事，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编造的。回想起来，从见到叶子的第一面，她就在欺骗和利用自己。也许，编造一个妹妹的身份，是为了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解除自己的戒心。

    但下一刻，张亮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叶子的确是自己的妹妹。因为就在此刻，之前碎片状的记忆终于拼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这是关于他和叶子的一个片段。

    叶子和他在门口抢夺玩具。叶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现在的雏形。争抢的对象是一台限量版的高达模型，看上去很新，可是头已经被掰断了，掉落在地上。剩下的残躯，大部分仍然抓握在叶子手上。她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用力把其中一只手臂从模型上面折下来。张亮虽然大她两岁，但看上去在这场玩具争夺战中并不占上风。他一只手拽着模型的一端，另一只手用力推着叶子，努力让这位玩具破坏狂放手。也许是气力不济，叶子抓在玩具上的那只手突然滑落了，她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

    张亮还没来得及庆祝这场小小的胜利，就目睹了一件令他余生都陷入无尽痛苦的惨剧。还没站稳的叶子，突然从门口的楼梯上摔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尖叫，她后仰着倒了下去，然后骨碌碌地一直滚到了梯道的尽头。等张亮惊恐地来到楼道底部，蹲下来查看叶子的状况时，她已经一动不动地瘫倒在那里，后脑勺流出的红色液体打湿了她的头发。

    这是一段他绝不愿意回想的往事。然而现在，它们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张亮的脑海中，仿佛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叶子是妹妹的小名，父母和自己从小就这么叫她。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自己的名字。在那个时候，他并不叫张亮。他的真实姓名叫做叶文。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桌古河都叫他“文仔”。

    在七岁那年，他失手害死了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