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哀痛的哭声渐渐衰弱又渐渐清晰,变成了婴儿哇哇啼哭声。
南问楚坐在床头,床帏落寂的飘飞又落下,露出他悲戚的面庞。床上躺着一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无色,苍白如雪。
女子身侧,紧贴一刚刚出生的婴儿,闭眼张口,手舞足蹈,哇哇啼哭。他的儿子出生了,他的妻子死了。
少年时正当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南问楚就当上了这临安城一城之主,从此担任守护这座城重负。又娶得青梅竹马卿卿佳人,佳偶天成,举案齐眉。
年少有为,成家立业,艳羡旁人,只差一子,人生圆满,尽享天伦之乐。夫妻二人向天祈求,只为一子,年近三十,终偿所愿,无奈命运弄人,挚爱的妻子难产,失血过多而亡。
他有了儿子,却没了妻子。
这苍苍凉夜,临安城,一悲一喜。
城中之人,听闻万人崇敬的城主遭此不幸,无一悲痛,叹那温柔善良的城主夫人就此撒手人寰。留下一稚子,不由关怀备切,又知幼子体弱多病,更加令爱万分。
南安的出世,带走自己挚爱的妻子,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儿子。冷落颓废了几个月后,在一个电闪雷鸣之夜,终于下定决心。
他那温柔又美丽的妻子,也是他孩子的母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要让他降临到这世上,一朝为父,终身为父,他既需要承担起作为一城之主的责任,又要做好一名父亲,将其好好抚养成人。
他把婴儿抱在怀里,“我为你取名南安,安儿啊……”
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南安犹如梦中惊醒,他想起了关于自己过往之事,想起自己为何蒙蔽起自己的双眼。
南安本是驰骋于九天之上的逍遥王者,因意外陨落于人间,成为这小小之城的少主,不过得了一副残败的身躯,落下个体弱多病之名,从此受困于这弹丸之地。
他本是这天地之气凝练而成的无上之灵,怎么会甘心成为一个区区凡人之子,他抗拒自己的身份,拒绝承认,视之为耻辱。
他愈是长大,就愈会想起自己原来的身份,那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叛逆反抗之心就愈加地不可控制。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看,不听,不想。人类不过蝼蚁,又怎可以与其相提并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临安城,临安城的人,他的父亲拒之门外,怎么想到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南安前身早已是陨落,过往事迹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他成了南安,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南安,自愿身死,抛却了南安这个身份后,死后无归处,不得善终。
因城中有个传说,抛却身份自己的人,死后也不得解,这怨气会禁锢着他,死后也不得安生,连游魂都做不成。
南安一阵恍惚,他看到万家灯火,听到了悲鸣长钟。
南问楚拖着的身躯,一家一户上门,跪拜在地,俯首扣头,只为求得万家明灯,为南安魂魄安息。那一夜,八里长街,十里长巷,一遍遍响起那悲痛欲绝的声音:
“南安,临安城人士,年方二十,生于景阳三年,死于景阳二十三年。子之身死,是父之过。但愿求得万家灯火,让子安息,魂归有处。”
南问楚走到一户人家,就跪拜一次,就诉说一遍这哀词。
“南安,临安城人士,年方二十,生于景阳三年,死于景阳二十三年。子之身死,是父之过。但愿求得万家灯火,让子安息,魂归有处。”
全城长灯亮起,只为成全爱子情深。这全城明灯,护得南安留存于世间,只不过身可留,心未归,在那虚无之境的终究只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渔人。
南安摸上自己的脸,湿漉的感觉让他停滞了一下,抹去,怎么,越抹越多了呢,怎么哭了呢?自己这么一个孤苦的老头,老了啊,老了啊……
南安下葬的那天,南府上下是不想让南问楚去的,他的身体已经太过糟糕了,他还是坚持去了。
明明正值壮年,却一夜枯老,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颤颤巍巍地走着,他狠狠痛斥了自己的身体,又不让仆人搀扶,他拄着拐杖,跟在那吹奏起悲鸣的白色队伍的后边。
长长的白色队伍,有序前进,那一副黑色的棺椁高高悬在半空中,缓缓挪动。
天空中尽是飘洒的纸币,响起哀悼的祷文,南问楚现在已经哭不出泪来了。
南问楚静静地看着那个装着南安的黑色冰冷的棺椁落下,放在早已被挖好深坑里,泥土一层又一层,铺撒在上面,物体已经看不见,看见的只是高高垒砌的土堆,一块墓碑横立在前:爱子南安。
短短二十载,你我父子一场,我没有听你叫过一句父亲,你一向很少说话。我时常在想,是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一直强制性的把你里留在这临安城,让你活成那样,你是那副样子,知道你痛苦,还不肯放手,想尽办法,想让你留存于世间久一点。
我想过许多方法,想你过开开心心的日子,想着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开心,可是我好像都失败了。当时我就想着啊,就这样吧,你恨我,我也受着,你没有喊过我父亲,但在我心里,你是喊过的,在你心里肯定是喊过的对吧。
现在,你终究是决绝而去了。最后一刻,你会有一丝留恋吗?这个对你不够好的我,我想让你告诉我答案,又不想你告诉答案。你一向寡言,如果逼你说的话,你一定会很辛苦的吧。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了,抱歉了,对你啰嗦了那么久,你一向都是喜欢安静的。如果这是你心之所想,那就好好远去吧。
南顾楚撑着拐杖,缓缓地跪下来,叩拜触地,久久抬起,他肿胀的双眼又流出了眼泪,“有幸得一子,伴身二十载,谢谢你,成为我的儿子。”
南安此刻就在南问楚身旁,但只是个虚影。
南安跪倒在地,心中叫唤着,别跪,别跪,你怎么可以跪,怎么可以跪……
南安他想叫出口,想说出那句话,可是,现在他说了话,嘴巴一张一合,就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拼命地无声嘶喊,还是没有声音……
那两个字,现在我想说了的,我的声音呢,那声迟到的父亲呢?
为什么不让他听见,他明明没有听过的啊,现在我知道他是想听的,可是那两个字去哪里了,那两个从我口中发出的两个字去那了,求求你,听吧见,求求你,听见吧!
南顾楚还是悲痛欲绝,看着他的墓碑。
还是……听不见吗?
南顾楚又看着坟堆,再次喑哑道,“谢谢……”
不要说谢谢,不要再听到你说谢谢,那些本该是我说的啊,怎么都是从你口中说给我听了呢,那本该都应是我说的啊,现在,我是你的儿子啊……
现在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你的儿子啊,认……不出来吗?
你看不见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就算你看得见是我,又怎么会知道那是我,我的存在,时过境迁,一个白发老朽,你又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知道是你的儿子?那不肖之子,应是在那城墙之上死了的。
现在的我,不过已是白发人,而你也是如此,我是否还有资格喊你父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朽喊你父亲,还来得及吗?
老渔夫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但在手还未接触的那一刻,画面渐渐消失,一看,他们还是在那棵老树下。
老渔人眼睛发红,有些痴然的呆坐着,这是预示着自己看清了一切,还是消失了么,明明还是没有去触碰,明明想去拼命抓住,可是那些画面却都消失了。
不知悲伤为谁,又悲伤给谁看?一场似有似无的相依为伴,终是这般了却了么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回到房中,颤颤崴崴地从床头拿出盒子。
逝去总该有祭奠,至少让你知道,有人已经记得了,有人会在牵挂。
南安把一块块白色丝绫系在树梢上,让它们满满地垂挂在树上,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白雪。
系这白布的人是我,南安,为的是你,我的父亲。
如果你看见了,如果你听到了,请回应吧。
不肖子南安,我是南安,你是我的父亲,南问楚,你听到了吗?我在喊你父亲。
老树下,系满白色的丝带突然飘动起来。这风像是被呼唤而来的,把白布轻轻吹起,不一会儿,远远望去,白色的丝带尽然变成红色的丝带。老人静静地望着恍若中,他似乎看见飘飞的它们一如水中遨游嬉戏的锦鲤……
他的到回应了,那个人知道了,他的父亲,知道了。
南安想起了被自己故意忽略,被自己蒙蔽了双眼真实的模样。
那时的光景,一场场,一幕幕在脑海一一浮现。
子:睁开眼,这个啼哭的婴儿是我吗?在一旁,有个女人在温柔的笑,惨白的脸上既喜悦又悲伤。这个生下我的人,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丝的哀伤,只远处远远地望着她。不久,她就死去了。身边有个男人,他哭得很伤心。
父:这就是我的孩子吗?可是他的到来,我的妻子却死了。
子:我做了那么多故意而为的事情,可是你却没有生气,为什么?好没意思,还是不要做了吧。
父:我看着你做了那么多错事,不是不在意,是我会帮你承担你的过错。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做的一切你都不知道,我,不肯让你知道。
子:那桂花糕,不过是我是无知小孩没有记忆时喜欢吃的。这甜得发腻的东西,休要我再动一口。
父:你一直都喜欢吃桂花糕,可是,你却不愿意吃了,一直以来,你都不喜欢也不愿吃东西。我苦苦哀求,你还是不愿意吃上一口,摇头,摇头,你可知道,你对我摇一次头,我的心就空一次,就会怨自己的束手无策。
子:藏在屋外被树丛密盖的角落,躲在无人的角落,想知道,我那么久不回去,看你什么时候肯来找我,然后带我回去。可是,自己躲在那幽暗的角落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看见你的身影,天亮了,我都还一直在想为什么。等想到中午的时候,我就不想了,不再奢望了,肯乖乖承认你对我毫不在意。第二天,我满身破落的跑回那个宅子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你想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让你觉得束缚的一切,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定会躲在一个没有一个人找到的角落里。我四处找寻,但你藏得真的太好了,我喊你的声音,你没有听到,奔波劳走,我病倒了。第二天,听着别人告诉我,你回来了,平安无事。但是,我也知道,你变了。
子:看着眼前的水,我走了下去,我潜入水中,久久不出来,在听你苦苦叫喊我的名字时只是在水底暗暗窃笑。那天你拼命拉我起来后,你打了我一巴掌,很严重,那巴掌印子好几天没有消去。我想,应该是从那天起,我应该有点恨你了吧。我不知道,这就一个玩笑而已。
父:那天你自己淹没在水中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恐惧吗?怕你跨越死亡的那道线,真的死了。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不后悔,你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怨恨了,我不在乎,我只是害怕。害怕从这只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的开始,以后就会有无数次,而我,在这无数次中,我能救你几次,你又何时会突然消失在这无数次的某一次?
……
幻影尽散,有人睁开了双眼。
黄昏之下,树影独长,一片夕阳之下,水中似是一条金色的鱼带着万千的鱼儿跟随在其后,涌向老树水中倒影,与那万千的红绸带融为一体。
临安城上方,天空中有处似乎有金色的漩涡出现,在那漩涡之中,缓缓地倾泻下一条金色的河流,流光溢彩。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华亦戈一行人面前。男子模样清俊,眼眸似漆,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后,
南枝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袭白衣,双目明亮,在一片光亮之中,温柔地笑着。
仿若又回到那个带雾的清晨,他也是这样出现,南枝欣慰地笑着,可以再见到你,真好。
南枝轻轻地唤了声“南安哥哥”,然后身子虚晃地欲要倒下,南安抱住了她,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
南安的怀抱很温暖,南枝轻轻地蹭了蹭,这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一方池塘,一缕游灵,一座城,一个人,他回来了。
南枝最后对南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缓缓闭上了双眼。不过是一介游灵,有幸获得你一丝温暖,足矣。
南安的怀里已空无一物,手上只留下个红色的绳结。
“南枝……是我把自己的双眼蒙蔽起来,明白得太迟了。”南安痛苦万分道。
“南枝应该是幸福的吧,毕竟是你给了她最温暖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苦苦的守在这座城,不惜以命相抵也要你看到被埋藏的记忆,让你与自己和解,走出虚无之境。如今她得偿所愿了,也是对她最大的慰藉了。”华亦戈道。
“她自己一人苦苦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不应是落得如此的下场,我想我知道我今后该要做什么了。”南安道。
“看来又是一次颠倒循环了了。”诺女道。
“这座城,这些记忆,我会永远记得,我是南安,是南问楚的儿子。至于南枝,我想把她寻回来,我相信她一定还存在于世间的某一个角落,无论多长时间,我都要找到她……”南安道。
城破,一切化为虚无,华亦戈与诺女又回到了原来的客栈中。
“犹如大梦一场,想之,求之,求之可得,求之可得……”华亦戈长叹了一口气,“明日我们继续上路吧。”
华亦戈回了自己的房间。
诺女看着华亦戈的身影,缓缓地张开左手,只见掌心处躺了颗晶莹剔透如寒霜般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