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知
饭桌搭在院子里，三菜一汤加竹筒焖的糯米饭，香气扑鼻。准备妥当后，叶风见叶灿还呆在屋里就去敲门。
房内没声音，过了会后门开了一小条缝隙，一只小手伸出来把人给拉了进去。
“小灿儿，出去吃饭了。”
叶灿拧了一下他的胳膊肉，有点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真敢呢？还把人带回来？现在还想坐在一起吃饭么？”
此时已近黄昏，屋里光线有些昏暗，小孩的脸看不清楚，只是一双眼睛里的清光认真又刺人。
之前叶灿虽然很不乐意他去找迟遇，可到底没拗过他。叶风也当她是一点担心混着害怕，此时才察觉，自己小瞧了叶灿心底对人修的恐惧。
叶灿是叶风捡来的。大约两年前，他同常鸣从某个小门派外面探风回来，路过了一片全是枯黄杂草的沙地。他天生耳朵灵敏，走着走着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哀哀喘气声。
寻着声音靠近了一个凸起的沙丘，哀喘声更明显了，混着噩梦似的呓语，是很年幼的音色。他连忙越过沙丘，就见另一边的沙地里躺着一个小孩，缩成一团，浑身脏兮兮的，血迹和污迹混在一处，裸露在外的手脚与头脸几乎看不出完好的皮肤，全是青紫的淤色。
叶风略懂一些医道，捉了小孩的腕子把了一把，脸色立刻沉了，又埋首听了听小孩的心音，没再犹豫，一把将小孩抱起。
常鸣拦住他：“你想救她？”
叶风避开他疾步往前，回道：“她还有救，有几样药草不太好找。”
常鸣拧了眉：“救了她又有什么用？她这样子，自己活得下去么？”
叶风垂头望向怀里的小孩，小孩微微睁开了眼睛，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叶风低声道：“放心，我会救你的。”
小孩又昏了过去，直到半个月后才重新睁开眼睛。睁眼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要救我？”嗓音微弱，语气听着却是并不想被救的意思。
叶风当时正在收拾晾干的野菜，闻言走到床边坐了下来，问道：“你不想活下去么？”
小孩直直地望着屋顶的木梁，脸上没有表情：“活着有什么好？只会饿，只会疼。”
叶风点头：“活着确实会饿会疼，也会有烧鸡，有野果，有花香，有热水。你不想试试么？”
小孩沉默。
叶风起身，去灶间盛了一碗热粥。又将小孩扶起，让她靠着枕头坐了起来。
热粥冒着一点白汽，并不烫，舀了一勺送到小孩嘴边，问道：“饿了吧？吃不吃？”
小孩脸上没什么肉，杏子眼圆溜溜的，是个乖巧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该可爱得紧。只是此时眼睛没有神采，像一块黑玉般，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不说话也不动作。
常鸣此时走进来，看了一下僵持的两人，嘲道：“我就说你不该救她，看见没？人家根本不领情。”
叶风理也不理他，只看着小孩，又问了一声：“不饿么？”
常鸣看不过去，说了一句：“要是早知道她这样，你还会为了给她采药摔断腿吗？”
“常鸣。”叶风低斥了一声。
常鸣哼了一声就走了。
叶风又道：“现在不喝的话先放着，饿了再喝。”说着搬了个椅子到床边，将粥放了上去。
临出门前他回了下头，对小孩道：“伤重成那样还留着一口气，当真是不想活下去么？”说完后便没有再停步。
院子外常鸣正在琢磨着剑法，只是琢磨来琢磨去进展不大。
叶风的腿确实摔折了，接上骨头后绑了两块木板固定着，躺了几日后勉强下地，现在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不大正常。他望着比划着木剑的常鸣，问道：“你对她怎么总是这么不客气？前几天照顾她的时候不还是挺殷勤的么？”
常鸣嘴角抽了抽：“不是看你躺着跟废人一样不能动，还巴巴地求我，我会理她么？”
叶风抱臂道：“你就是心软，还不承认。”
“……”常鸣看傻子一样地走开了。
腿脚不便，没法多做什么事，叶风颇感无聊。无意间回了下头，从没关上的房门间看见小孩伸出了手，两手捧着粥，慢慢喝了一口。
他笑了笑。到了喝药时间又端了碗药进去，将椅子上空空的粥碗放到一边，坐了上去：“来，药得热着喝。”
小孩望他一眼，接过了药碗，喝了一口后眉头就皱成一团。
叶风问：“好喝么？”
“苦。”
“苦也要喝完。粥好喝么？”
小孩不说话了，默默地小口小口喝完了药。
叶风接过药碗，塞给她一颗糖，又摸了摸小孩的头，夸道：“真乖。”
“……”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头。
叶风想了想，道：“没有名字的话叫小灿儿怎么样？”
小孩又皱了皱眉，明显是不怎么样的意思。
叶风一锤定音：“就叫叶灿好了，你就当我是哥哥，我照顾你。”
“……”
小孩还没说话，常鸣扒在门边嘲笑道：“你脸可真大，人家答应你了吗？”
叶风摸了桌上的一根筷子并指丢了过去，筷子插进了门缝。常鸣一溜跑了。
后来三人便一直一起生活。
叶灿慢慢开朗了起来，有了小孩该有的模样。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当然笑起来确实很可爱。虽然从没叫过叶风哥哥，但叶风叫她小灿儿时也不会反驳。
生活还算平静，只是叶灿非常排斥凡人，有时甚至会有抽搐的反应，止都止不住。
直到某一日，叶风带她在山中寻吃的，顺便教她辨认些野菜和药草，结果走得远了些，误入了一片没有围栏的果园，猝不及防地碰见了正在里面摘果子的农人，不知是谁认出了她来，指着她叫唤：“妖！她是妖！”
很快有人围了过来，抄起手里的工具就向他们扔去，扔完了又随地捡东西砸过来。叶风把叶灿抱在怀里，一边挡着乱七八糟的攻击，一边往远处跑。
怀里的小孩微微抖着。叶风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把她放下来，理了理她弄乱的头发，说道：“别怕。”
叶灿仰头望着他。
血痕从眼角的新伤接连滑落，流了满脸，脸上却仍在笑。
叶灿默不吭声地掏出帕子，将他拽得弯了腰，擦着那些血痕。
叶风“嘶”了一声：“碰到伤口了，疼。”
叶灿手一抖，将帕子塞到他手里：“那你自己擦。”
叶风接过帕子，一手揉她的头，道：“骗你的，不疼。”
他擦着脸，目光却瞅着背过身去的小孩，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他看见小孩的手在颤。
“认识。”隔了很久叶灿才出声，“他一开始以为我是孤儿，把我带回家，后来知道我是妖的时候就打了我一顿把我丢了。”打得快死了然后丢到没人会走的地方。
“小灿儿，别哭了。”叶风道。
又过了很久叶灿才转过身来，露出凶巴巴的表情：“你才哭了。”
叶风望着她通红的眼睛，牵起她的手：“别看过去，我们一起往前走。”
叶灿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
从那以后叶灿面对凡人时不会再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依然退避三舍，只喜欢待在小院子里，对叶风和常鸣总是去偷窥人修修行很不以为然。
但叶风知道她是担心。小孩口不对心，在他们有时候被修士发现遭了小打回来后总是忙前忙后擦药，手上不停，嘴里却要骂他们两句，次数多了之后已经到了提起人修就要生气的地步。
叶风一直以为，这是小孩子的小脾气，哄哄会好的。
可此时此境，叶灿质问着他。叶风忽然发现，她的心里其实藏着沉甸甸的害怕，对未知的害怕。他把迟遇带回来，对叶灿来说是不可预料的危险忽然迫近，更刺激了她心底的恐惧。
在叶风心里，迟遇和他见过的其他人修不一样。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看他时异样的眼神，再微小的面部变化也逃不过他的视线，可迟遇不同。
迟遇眼中清净，没有任何恶意和嫌恶。
这个发现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惊喜或是期待又或是别的什么？但他确信，迟遇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不能错过他。
而迟遇真的很好，带他历练，教他御剑，大事小事都会护他一下。
叶风对叶灿道：“你相信我，他绝不会伤害我们。”
这是对迟遇的信任和对叶灿的承诺。
叶灿伸出手，就像当初他们一起回家时那样握着叶风的手心，过了会才应了一声：“好。”
两人出来时迟遇已经坐在饭桌前，桌上是小蘑菇炖鸡、红烧山兔并一盘糖醋茄子、一碗萝卜汤。
叶灿见到菜后撇了撇嘴，问道：“从来没见过你做这么多菜，你不会是专门做给他吃的吧？”
叶风递了筷子给她：“别贫了，做给你们吃的。”
迟遇道：“再不吃就凉了。”
“……”
叶风笑了一下，深觉自己当初那一次劝饭劝得太对了。
仙君平日冷清得不食人间烟火，认真吃饭时不由就多了几分平常人的气息，有一种稀奇的可爱感。
叶灿忽然敲了下碗边：“你老看他做什么？还能给你看饱了？”
叶风自语一句：“还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