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负
等他们回到那座低坟前时，年轻男人还在那里。团坐在地，面向坟土，口中一直在低声说些什么，时不时带上些略显傻气的笑容，闻声回头看见来人时也没有吃惊神色。
这倒让叶风心下有些奇怪，瞧他模样，竟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与先前被打扰时的迸发怒意全是两种态度。
年轻男人淡道：“刚刚没太注意，原来是修士。”
“你就是阿海？”迟遇问道。
阿海并不意外，只是伸手捡下了飘落的一根枯枝，“我是。”
“失踪的人在哪？”
“死了。”
“为她报仇？”
阿海讽刺地笑了笑：“不然呢？”
“既然要报仇，为什么要隔了这几年？”
阿海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像是陈旧的破风箱发出来的，沉闷而使人心头莫名发紧。“我守了几年，才知道昭昭……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除了中毒，还有什么？”
先前开棺之时由于衣服还未完全腐化，并未能将白骨看全，对死因的判断仅限于中毒一条。
“是中毒致死。他们说她自己喝下的毒酒，剧毒，血流一地。”阿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着深重的哽咽与后悔，“所以我没有发现，她的腿骨、脊骨，所有的骨头都……折了。我该早点回来的，我该早点回来……”后续的声音已低不可闻。
叶风觉得掌心有点发麻。若阿海说的是真的，那中年女子便是隐瞒了一些事实。当日阿海赶回来时，昭昭应当已经死了，死前还受了折虐。
“所以你抓了联合下毒的几户人家的孩子，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她？”
阿海没有说话。
“为何不直接杀死凶手？”
“让他们死太轻松了。”阿海忽然抬起头来，向着迟遇道：“你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杀死一个人，还不需要承受天道反噬，你们心安么？”
“不曾做过的事，无谓心安与否。”
阿海冷笑：“还以为你们修士一体同心，原来并不是么。”
迟遇：“至少告诉我，失踪的人遗体在何处，给他们的亲族一个交代。”
“交代？那他们自己来挖山，也许掘地三尺就找到了呢。”
日光忽然被浓云遮蔽，山林瞬间黯淡下来，显得那一抹冷光极其骇人。锋刃还未划上脖颈，被迟遇一把击飞。而后浓云远走，阿海笑容明亮：“昭昭，明日不能给你送花了，你别怪我。”话落，七窍内血流不止，气息只出不进。
变故来得太快。
“中毒？”叶风迅速上前一步，把住脉，“好像……不是中毒。”
迟遇伸手封住阿海两处命穴，正准备用灵力探经脉时，原本脸色就不大好的人忽然更青紫了，像被一只手紧扼住了喉咙，剧咳两声后脑袋一歪，已没了气息。
迟遇面色一沉：“他服的是戮灵散。”
“戮灵散？”听着就不像什么会让人愉快的名字。
“一种可以摧毁灵根的毒。普通人服下会暴毙，灵服的话，会断骨溶筋而死。”
那种手心发麻的感觉又来了。叶风松开了阿海的腕子，低道：“昭昭，中的也是这个毒？”
“应该不会错。”
“……”叶风沉默了会，就近折了一根结实的树枝回到了坟前。
迟遇在一旁静静站着。
坟土尚且松软，没多久便已挖开，叶风心内告了一声歉后开了棺。借着正中的天色，小心剥开了手臂上的残余衣物，白骨上的细细裂痕清晰地映入眼中。
叶风攥了攥手掌克制住颤抖，攒了点力气将阿海的尸体放进了棺中。
一副白骨与一副将冷的躯体依偎着，被棺木遮盖，被泥土掩埋。
坟前花束凋零。
回到村子后，迟遇直接敲开了中年夫妻的院子，问道：“戮灵散是谁给你们的？”
中年夫妻对视一眼，疑惑神色不像作伪：“戮灵散是什么东西？”
“你们下给昭昭的毒。”
“那个……”中年男人迟疑，“是当初那位仙君留下的，只说是毒，能除妖，没说叫什么戮灵散呀。”
“你知道他是从哪来么？”
“仙君没说。只是路过这里，说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我们就……”就什么不言自明。
迟遇没有责备或者质问，只是道：“凶手已经自决，失踪者都葬在那座山中，是否要去翻山寻找遗骨，你们自行决定。”说完便要离去。
中年男人追上来问道：“凶手是谁？”
“阿海。”回答他的是叶风。
中年男人一下瘫坐在地，发愣一会才哭喊道：“他做什么要害我儿？要撒气直接冲我来啊！”
叶风神色冷清，不复平日朝气鲜活，缓声道：“他大概是想要你们和他一样，痛失所爱，生不如死。”
看见男人一下子煞白的脸，叶风心中有种失控的快意。就像积压已久的隐恨被一缕火花点燃，没有爆裂，却弥散着陈旧的腐臭。
许久以来遭人鄙薄刁难，除了一股子要修行要变强的意念外，不是没有恨的。这一丝恨在一个无辜同族冤死后泄了出来。
其实更早之前叶风已隐隐察觉凶手的目的，他望着那群眼中充满恐惧的村民，一瞬觉得似曾相识。他被人围攻时，也有片刻露出那样的神色。这个“杀人的妖”，想让这些村民恐惧，由未知的恐惧产生痛苦。
“叶风。”迟遇忽然唤了一声。
叶风迟钝地望向他，眼中光彩泯灭，犹如坠水青石，冷而暗。
“不要自扰。”迟遇说。
这件事既然不是妖作乱，便不归修士管。两人没有多留，与村民们交代完便离开了。
叶风已清醒过来，一点报复之意被迟遇察觉，顿时有点难以言明的别扭，犹豫着是否要同仙君解释。脑中又无意将此事想了一回，忽然发觉一点不妥：“阿海为何会有戮灵散？我们刚见他的时候他分明不是想寻死的模样。”
在他们往返村落与山中的一段时间，阿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戮灵散是很久之前修士用来对付妖物的毒，自从天道规则定下以后，被一些修行门派禁止私自使用，只能用作缉妖会量刑。”
“只有修士会用？”
迟遇顿道：“兴许真有人修在背后帮他，否则两人的死法太过巧合。”
“那仙君为何不继续查下去？”叶风接道。
“查也无用。不论这其中有谁出于什么目的在推波助澜，结果已定。查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
“可……”待要争辩，叶风想起，天道束缚的确对这种情况无用。
迟遇道：“此事已了，我要回问霞山一趟。你……”
叶风赶紧道：“我在明光镇等你。”
迟遇应下，御剑而去。
叶风犹豫片刻，返身往不远处的山中赶去。
孤坟前有一束新花。
“出来。”叶风按住腰间别的短匕首，警惕地逡巡四周。
一声淡笑划破沉闷的空气，如初秋的冷露令人耳尖一凉。却只闻声不见人。
“你怎么又回来了？”低沉如列松的声音问道。
“是你害死的阿海？”
那个声音又是一下轻笑，似乎很不以为然：“他要求死，我不过好心送他一程，怎么是我害死他？”
“他好好的怎么会求死？”
“我告诉他，有修士来查凶手，他自知逃不过，除了一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此人所言确实在理，叶风却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很不痛快。他抬头想寻声音来处，“是你逼他去死的。要不是你告诉他昭昭死亡的真相，他不会用这种报复手段，最后也不会选择死！”
“你很聪明。”这一句已算是承认。
猜测被验证，叶风一手拔出了短匕。
那人不知在何处看着他，连这一分动作也知晓，问道：“你是想替他们报仇？”
叶风不语，只是心中愤恨。阿海一句心安的质问，为何不问问自己？那些孩子哪个不同昭昭一样无辜？
那人又问道：“你一个灵，如何会跟问霞山的修士在一处？”
“关你什么事。”叶风冷声回道。
事实果真如迟遇所说，结果已经如此，知道了是谁人使手段也无济于事，死无对证。况且，修行界没有像缉妖会这样针对人修为恶的手段，天道亦然。
“我若告诉你，哪里能寻到那些失踪的人，你能回答我么？”
叶风没有犹豫：“仙君答应同我一起历练。”
“怪了。”那人兴致盎然的语气，“问霞山一贯最是将人与灵妖分得清，绝不近一步，他怎么会答应你？”
“……我已经回答你了。”
四周静了须臾，而后声音响起：“此处向北五里，有一处岩洞。”
叶风立刻往北走，又听那人道：“其实你不必去。再过几日，他们自己会回去。”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老老实实在洞里呆到秋分，就放干他们的血。”
“……”叶风微怔后惊喜漫上心头，“你是说他们都没事？都还活着？”
“不至于死，折磨多少是要受着。”
“你们做这些，究竟是想如何？”
“自然是想报仇。只不过这人脑子不开窍，临到动手又后悔，最后赔进去自己一条命。”
“不是这样。”
“嗯？”
“阿海是希望有一日他们能知道自己想错了、做错了。”
“难。”那人隔了许久才回了一声。
叶风收起匕首没再往北走，寻了明光镇的方向。没走多远后他回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道：“虽然不知道你本意，但你没背弃阿海的意愿，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
说完等了会后没有回声，便不甚在意地继续向前，远远的一声忽然传至耳边：“不过是念他真心成全他一个愿望，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