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深黑
庄风和嬴书又回到了发现封印的地方。嬴书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指着一边道:“你待在这,我来挖。”庄风老老实实听话。
腐土潮湿,一铲子下去除了植物根茎断掉的声音,还有一种细微的更清脆的声响。嬴书顿了顿,使力将土掀到了一边,偏头的瞬间余光瞥到一缕灰白色。
等土刨得差不多了,骨头也基本拼成了人形。
庄风将最后一根白骨放到了腿骨的位置,“成年男子的骨头,每根骨头上都有利器划过的深痕,四肢关节处最明显。”
“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嗯。”
“这骨头只能拼成一个人,还有一人呢?”
“会不会有另一处封印?”
嬴书摇头:“应当不会,师父只说了这一处。”
庄风想了想,“要不,我们把这一片都挖开看看?”
“……”
趁着嬴书挖地时,庄风在四周查探了一番。那些独自死去的人们不常给自己立碑,也不常有人给他们的墓添一抔新土,有几面棺材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下已经露出了边角。
荒地上树木寥落,野草倒是坚韧,爬满了枯坟。
“找到了!”嬴书忽然道。
庄风走过去接了那根白骨,关节处确有一道极细的伤痕。此处距先前发现尸骨的地方不足十步。
“还好,死得及时,没出去害人。”
嬴书也松了口气,“这下师父的仇就彻底了结了。我得给师父传个信。”
庄风道:“任前辈、你可知任前辈与他们为何结仇?”
嬴书取竹哨的手顿住,眼眸中染上一片阴翳,“那日我心中有疑问,所以匆忙赶回平逢,同师父说了何洛的事,他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我从来没见过师父那种模样。后来好几日没联系上师父,我就给萧停传了消息,他一直跟在师父后头,也许知道些什么。萧停的隐灵是师父回的,师父的声音听着……很不好。又过了几日师父才回来,便是让我去青冥找你。”
“师父从未说过与他们有什么恩怨,但是你我都能猜个七八分。气海被毁,那得有多疼?”
庄风沉默。任清风的仇怨,恐怕远不止如此。
收到嬴书传来的消息后,任清风嘱咐了一句便收起了竹哨。他望着明亮柔和的天光,正准备将萧停推出来晒晒太阳,风卷衣袍的猎猎声忽然传至耳边,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响起:“师兄,好久不见啊。”
“长安?”任清风看着离他数步远的青年,有些不确定道。
平逢的活境在他回来之时已经撤去,此时的平逢山显现出了它原本的模样。萧停在山腰上辟了一处小院,正对着一山生机苍翠。
闻长安落在院中,玄色长袍如夜色一般浓,浑身都缭绕着冷意。
“师兄……”闻长安念了一声,慢慢走近,在快要接近任清风的时候忽然伸手直取他咽喉。
任清风没有闪躲,只是眉头紧锁,“长安?”
颈间的力道在这一声后愈发紧,极近的距离下任清风将那双眼睛中狰狞的红色看得一清二楚。
“师兄还认得我?”闻长安的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跟他手上的动作有一种奇怪的割裂。“既然还知道有个师弟……”手上力道猝然加重,“为何八十年都不曾回来?”
任清风有许久不曾体会过迫近死亡的感觉,那些本已消散在记忆里的痛苦随着窒息之感迅速地席卷了全身。
为何不曾回去呢?任清风在迷蒙中想,大概只是因为回不去了。
八十年前,在一剑破了伏渊塔后,任清风回了问霞山。平逢之事复杂,他一时激愤去闯了塔,没有全然考虑后果,此次回去便是打算同掌门交代。
回到院中时闻长安正在练剑,一见他回来便兴冲冲过来,“师兄,可还顺利?你说回来之后要教我轻红第九式,你可没忘罢?”
任清风道:“我现在要去见师父,等我回来教你。”
“好。师兄快去快回啊。”
任清风犹记得长安那时的神色,如明媚晨光,眉眼飞扬而毫无阴影。
去往执事殿的路上,何洛忽然拦住他,焦急道:“师兄,你交代我关照的那个小弟子不见了,有人看到他好像往禁地去了!”
“什么?我去看看。”
等他赶到弱水涧外面时,寻了一圈并未发现新鲜的脚印,回头道:“他没来这里。”
在他转身的瞬间,杀气已近在咫尺。何洛面色沉冷,手如利爪直刺向他胸口。任清风错身一躲,临渊已出鞘,“何洛?”
“师兄,他在这呢,你看。”另有一人从一边的遮蔽物后走出,手中还拎着个半大的孩子。小孩嘴上绑着一圈白布,说不出话来。
“阿舟?”任清风收回视线,临渊指向何洛胸前,“你想做什么?”
何洛分毫不惧,笑道:“师兄,只要你肯自己了断,我就放了他。”
“你什么意思?”
何洛脸上的笑变得恶毒又刺目,阴惨得像噬人的毒蛇,“只要你肯安心去死,他就会没事。”
“去死?你觉得是你们伤阿舟快、还是我救下他更快?”任清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神色,话是问句,却含着十足的笃信。
何洛被这仿佛骨子里就刻着的高傲激得面目扭曲,“任清风,你这种样子最让人恶心。就你天纵奇才,就你高风亮节,就你目下无尘!只要有你在,别人全都是阴影里的蝼蚁!”
任清风面色不变,“放了阿舟,我会劝掌门对你们从轻处罚。”
何洛脸上已现癫狂,“你闭嘴!”说完避开临渊疾刺而来。
任清风连动都没怎么动,何洛已被剑端灵力击飞,摔落在地。他怨毒的目光忽然偏向一旁的人,任清风心中一凛,飞身上去将被扔向弱水涧的孩子接住。
“阿舟……唔!”
小孩的嘴仍被绑着,双目却像失焦般,空荡荡的没有神采。
一柄短匕插在任清风肋下三寸。
“你不是阿舟。”
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何洛擦掉嘴边血痕,走近两步,“怎么不是阿舟?服了噬心虫他也是阿舟啊。”
任清风手臂一麻,“匕首有毒?”
小孩从他松脱的手臂间跳下,径直往弱水涧方向走。
“阿舟,别过去。”任清风想伸手拦住他,四肢百骸却像被什么啃咬一般疼到难以动作。
“别白废力气啦!这可是我从平逢山那些家伙手里拿来专门对付你的。说实话,他们的好东西可真多。”何洛从袖中取出一粒漆黑的丹药般的东西,“你猜这是什么?”
任清风看也不看,阿舟已经快走到弱水涧入口。他攒了点力气,摧动临渊飞出,剑柄击上小孩后心,一缕黑气从他头顶冒出,脚步也随之停了。
“阿舟,离开这!”
阿舟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急忙扯下嘴上的布条,“师兄?你怎么了?”
“你们今日谁都走不了。”
刚才那一击花了任清风最后的力气,他四肢已经全麻,无力站起。阿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到任清风倒地只想过来扶他。
“走……”
“师兄!”在他还没靠近之时已经被人抓住点了穴道。
何洛走过来,捏住任清风的脸,将那粒丹药塞进了他的嘴里,“听说你是除了清和仙君外结丹最快的问霞弟子,你这金丹,要是没了会怎么样?”
任清风眼底森冷,“同门十余年,你求的就是这个?”
明明受制于人,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态,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将人命拿捏在手中的那个。
何洛弯着脖颈嗤嗤冷笑,半晌才抬起头来,“原本是想你去死的,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就尽力活下来吧,把曾经的一切光辉都埋进淤泥里,没有阳光,全是腐臭,匍匐在所有人脚下。”
他抬起手,一掌劈在任清风的左手关节上,骨头碎裂的声响异常清晰。
“留着右手挺好,能拿剑却用不了剑,是不是会更痛苦?”
任清风额角沁出冷汗来,体内金丹滚烫,整个气海像被业火炙烤,喉间的腥甜之意几乎要压不住,耳边何洛还在喋喋不休。
又一掌落在左腿上,断骨刺破了经脉,一口淤血终于忍不住喷出。
任清风目光落在不远处被擒住的阿舟身上。小孩眼中泪珠滚动,浸得眼角通红。
已经烫到极致的金丹忽然停止了躁动,也就是瞬息之间,“嘭”的声响沿着血肉之躯传到了耳膜,与此同时,没有了依附的灵力在身体内乱窜,灼伤经脉之后纷乱地溢出体外,消散于天地之间。
任清风大口喘着气,浑身的湿汗让他如岸边一条濒死的鱼。
何洛低下身来,凑到任清风耳边,“这个药可不仅能化去金丹哦,它最厉害的地方在毁气海,你以后可就是个不能修行的废人了。”
天上忽然有片阴云压下来,将这一处隐蔽之地笼在其中。
何洛道:“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药么?就是论道会上在千万修士面前被你一剑挑下青云台的那人,你看,恨你的人多得是。”
灵力的急速冲击让任清风的五感变得非常薄弱,何洛的声音像獠牙一样盘桓在耳边,只能断续地听清几个字。
“把他们俩一起丢进弱水涧。”阴毒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弱水涧的水流直通瞭望海,冰冷的刺痛让任清风勉力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右手,还有些许灵力残余在身体里,“临渊,把阿舟带走。”
这一分灵力太过微弱,他一动便加速流失,只能躺在原地,看着长剑飞入高空,将人带离问霞,能走多远是多远。若是被何洛发现,没人再能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