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牺牲

    这天，肖俊和许峰开完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脸的郁闷。

    许峰毕竟入行入司时间短，还没有切身体会，但肖俊却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次吴州刚挂牌的4号公告，本来有几块的不错的地，他们准备参与来着；但方才集团投资中心给所有区域公司开了投资会，总得来说就一句话，公司资金紧张，投资力度缩减，需寻找新的投资形式。

    肖俊从2016年走过来，见证过那年的疯狂，那时候公司的资金，仿佛源源不断的弹药，从集团输送到各个地方公司，支持各个地方公司疯狂拿地；那个时候，别说国土局挂牌十块地，便是二十块地，只要地块本身没有问题，公司都会全部覆盖去参拍。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两年的时间，房地产便从山顶一下子滑到了谷底。他更从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那么一天，地产公司竟然连报名参与土地竞拍的保证金都掏不出来。

    回到座位上，肖俊往椅背上一靠，仰着头，闭上眼，心里一阵恍惚。

    投资拿地的形式总得来说就那么三种——招拍挂、勾地和收并购。

    在这三种手段里，招拍挂算是最常规的。政府将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通过挂牌的方式进行出让，开发商自行研判，缴纳保证金，参与竞拍，价高者得。这种形式本身没有技术含量，但却是大多数开发商最主要的土地来源。

    勾地，一直是大多数公司想做，但却始终无法做成气候的一种拿地方式。这方面做得最知名和最成功的当属万达和恒大——万达通过为各城市建造万达广场，提升整体城市配套和形象，来捆绑一定体量的住宅用地，实现投资平衡；而恒大则通过大健康和文旅来搭配住宅用地，用住宅的利润来补贴健康和文旅产业的资金缺口。当然，除了购物中心、大健康、文旅，还有利用学校、科研等捆绑学校进行勾地的。勾地的本质，在于主动去做大多数人不愿意做的事，从而设置竞争壁垒，不用通过竞争便能获得土地。

    收并购，顾名思义，便是收购其他公司已经获取的土地进行开发建设。这其中，其实还可以细分为资产收购、股权收购、代建、小股操盘等等。但是经过2016年的一二三四五线全面的行情爆发，市面上的大多数历史遗留项目都已被大公司“扫荡”过，若到了2018年还没有被收购掉，说明项目本身存在很大的问题。

    肖俊盘算着万融公司能够利用的资源。

    他们一直将住宅开发作为主业，也是最传统的那类高周转企业；全集团虽然也做过几个综合体项目，但根本就没形成规模，更没有万达那样的品牌影响力。他们倒是与一些全国知名的高校签了一下战略合作协议，可以利用他们的品牌建设k12的民办学校；但是江苏作为教育大省，公办教育太强了，一般的学校品牌政府根本就看不上，更别说还要搭配住宅用地了。

    若说收并购，开发路项目本身便算是收并购，但这么干净还没有被收购的项目已经很少了。另外倒是有一些在江湖上漂泊了许久的项目信息，但这些项目，都有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有的是规划问题，有的是财务问题，有的是法务问题。这些项目，任何一个所造成的损失，都需要好几个正常项目的利润来弥补。但即便如此，在眼下资金紧张的背景之下，承债式收购已经成为拿地的最理想状态，可以以最小的资金，撬动一个比较大的项目——只是这种项目，可遇不可求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看向许峰道：“上次让你问的海州的同行，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许峰本来正盯着电脑屏幕看着什么，听肖俊问起，想了想才道：“我上次联系了我一个哥们，他手上倒是有一个项目，开发了一期，后面二期还没有开发，愿意聊一聊。但是最近他在外面度假，要等他回来才有时间聊这事。”

    “哦，真的吗？有项目资料吗？我们先拿过来看看。”

    “还没有。等他回来了，他会整理一份材料给我们。”

    “以前没人找过他吗？他的项目怎么还留到现在？”按照肖俊的想法，若真是好项目，肯定早就被人盯上了，哪能留到现在？

    “之前有人找过他们的，但他们当时想自己做，就没卖。今年融资太难了，像他们这种小公司，很多金融机构都不愿意贷款给他们，他们没办法，才想跟人合作来着。”

    肖俊听到这里暗暗点头——确实，眼下的融资环境，便是万融都感受到了资金的紧张，更别说那些地方小公司了。据说现在很多金融机构审批贷款的时候，都要比照一下前一年的销售排行榜，五十名往后的都要谨慎对待了。

    肖俊有点迫不及待问道：“那他们项目一期叫什么，我先来看看位置。”

    “天湾花园。”

    肖俊打开电脑和百度地图，搜索一下，很快便找到了——这个项目，虽然不在市区核心位置，但好歹还在市区范围内；而且交通便利，周边该有的配套基本也都有，还有个名校的分校，离市政府也就四五公里的样子。

    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在眼下的局势之中，这种项目，千万不能轻易放手。

    下班回到家，刚推开家门，肖俊便是一愣，原来肖父不知何时竟然过来了。

    肖父年近六十，一生操劳，本该是享福的年纪了；但为了减轻肖俊夫妻两人的压力，仍不辞辛劳，在外地的工地上做工，赚点辛苦钱。

    肖俊走过去——许久没见，走近了才发现，肖父的两鬓已经一片霜白；发丝中更是银光闪闪。

    他唤了一声：道：“爸，你怎么回来了？”

    肖父今年一直在南方打工，而且前段时间通电话时还说工地上临近交付，忙得走不开身，因此乍听肖涵得病，都一直没有回来，没想到竟在今日见到了。

    肖父扭过头，看向他，眼中饱含了沧桑、苦闷和绝望。他轻声道：“肖涵这样子，你们准备怎么办？”

    肖父坐在餐桌旁；徐书婷正带着肖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陪他讲着一个明明很粗浅，但肖涵却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故事。

    肖俊在肖父旁边坐下，沉默良久，才道：“还能怎么办，好好把他养大呗。”

    “你妈之前跟你们说的，你们考虑过没有？等你们老了，你们怎么办？”肖俊听出肖父话中无法掩饰的悲伤和伤痛。

    肖俊的眼眶顿时红了，咬着牙道：“多存点钱，以房养老呗。”

    肖俊的心情此时格外复杂——自从肖涵查出这个病以来，他便不再想去考虑未来。他愿意在学习如何干预自闭症的课程上投入精力和时间，但他不愿意去考虑更多更深的东西。

    但是现实又在不断提醒他，这个事情，他必须考虑；他们一家三口的未来，他必须提前谋划。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能做什么呀？

    他除了把眼下的肖涵照看好，除了把规定的课程学习好，他再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有时他也想，有的丁克家庭还没有小孩呢，他们的老年生活不照样过得好吗？但是，理智又在告诉他，从来没有过和有过再失去，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肖涵以后若是进步明显，渐渐趋同于正常小孩还好；可若是一直没有进步，几十年如一日，他的智力、情感和思维始终停留在这个阶段，他们的天伦之乐到何处去寻找？他们的老年生活将多么黯淡无光？他们又该如何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

    肖母仍在厨房忙碌着；但肖父明显已和她进行过深入的沟通，对他们之前探讨的问题也已经有了了解。

    他尝试着建议道：“要不从你表姐家，抱一个回来？”

    肖俊的表姐，比他大五岁，目前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正在上幼儿园；眼下肚子里还有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

    肖俊睁大眼睛，道：“怎么可能？人家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给我们抱？”

    “有什么不可能？你把他们家小孩抱回来，只是跟你们生活，又不是认你们做父母。以后家里的财产都归他，让他给你们养老，顺带着照看照看肖涵。”

    虽然都是血肉至亲，但毕竟不是亲生姐弟。对于肖父这种本来思想比较陈旧的人来讲，为了让肖俊的老年生活有所保障，愿意将自己一家人几十年的积蓄拱手让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肖俊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吧。别说抱他们家的小孩了，便是以后的走动，我看都有必要减少了。”

    “为什么？”

    “你看肖涵这样子，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有问题。我不想，在老家的那些亲戚背地里议论我们。”

    农村的人爱嚼舌根、搬弄是非，同样作为农村人的肖父深有体会；他本来还不理解，听肖俊这么一说，便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但要说就完全跟老家的亲戚断了来往，却也不太现实。

    肖俊似乎觉察到他的纠结，又道：“你们跟他们正常相处就行了，肖涵以后就不回去了。”

    肖父沉默片刻，无奈点点头。

    此时，肖母从厨房出来，喊着大家准备吃饭了。徐书婷将手上的故事书放下，带着肖涵来到餐桌前。

    自从肖涵得病以来，家里的气氛便有些沉闷；这次肖父过来，相当于又把伤疤解开，顿时又是血淋淋一片，气氛更为沉重。

    在沉重的氛围中，一家人把饭吃完。肖母回到厨房收拾碗筷，徐书婷陪着肖涵看动画片，肖父则把肖俊叫进房间，顺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肖俊看着肖父的动作，有些奇怪，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要躲到房间里面说？

    肖父欲言又止，肖俊讶道：“爸，你有什么事要说？”

    肖父张了张嘴，斟酌道：“我和你妈有个想法，你先听听看，要是觉得不行就算，不要当真。”

    “好，你说。”

    “肖涵这样子，等于是把你和书婷两个人都耗死了。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

    “离婚？”肖俊跟徐书婷的感情一直很好，即便遇到了这种事情，他也一直没有想过要离婚，没想到今天竟从父亲的嘴里听到了。

    肖父生怕他生气，赶紧又解释道：“肖涵这样子，对你们两个都不好，与其两个人被拖累，不如牺牲一个成全另一个。”

    听到这里，肖俊算是明白了。

    他曾经看到过一个新闻，有个中年男人生了重病需要巨额医疗费；男人的父母为了给儿子筹钱治病，不得不忍痛将唯一的孙子送予他人换取金钱——更贴切的说，换取儿子的一线生机。

    或许，在父母的心中，他们首先是父母，其次才是爷爷奶奶；在儿子和孙子中间做选择时，他们为了儿子，或许真的会放弃孙子。

    肖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牺牲谁成全谁？”

    肖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躲闪着目光，道：“家里的东西可以都给他们。”

    肖俊哪还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放弃肖涵；但他也知道，让肖父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他们而言也不是易事——他们的内心同样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将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给予徐书婷和肖涵，换取他的解脱，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肖父又补充道：“你今年才三十二。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呀。”

    肖俊能够感受到肖父的良苦用心。自从做了父亲，他才能体会到做父母的不容易，因此虽然他无法接受肖父的建议，但还是不会去怪责他。

    他只是淡淡道：“爸，你作为父亲，为我着想，我理解；但你也要理解，我也是肖涵的父亲，不管他什么样子，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肖父看着他，他也看着肖父。

    肖父能够明显看到肖俊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但始终面色坚毅，显然态度坚决。

    肖父低下头，暗暗松了一口气——做出这个决定，对他而言，绝非易事；眼见肖俊严词拒绝，他一方面是免受良心的煎熬，另一方面也算是颇为欣慰——即便家庭突遭巨变，但肖俊已然能够承担起维护家庭的重任；他已经从父母眼中的孩子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