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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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的爽气盖不住正午的烈日炎炎,罗阳城的城门口,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刚贴上去浆糊还没干透的告示。
白纸墨字,清隽小楷,写着罗阳侯府,将雇讲学先生一位,教导少爷的武课,束脩月例按百两计,且无论出身,只要有本事,均可来试,择优录用。
谁人都知,罗阳侯府的府卫,都是凤潇郡主陪嫁来过来的西原府亲兵,当年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的壮观气势,罗阳城的老人们都还历历在目。这些年他们虽脱了盔甲,换了粗布麻衣,挖矿打算盘种田地,但无人会因此小瞧了当年叱咤风云西北高原的王牌之军与他们的后代,要知道,侯府里随便某个送信跑腿的小厮,都可能在少年时提刀砍过敌寇的脑袋。
可侯府竟要从外请人,教自家少爷的武课。
议论纷纷之下,不少人跃跃欲试。虽不知侯府为何如此,但万一被选上了,那是前途不可限量,这可不是去打杂,而是教侯府的少爷,当少爷的师父。
“奇怪,罗阳侯府竟要个外人去做武课师父,”康淙从城门前路过,凑了个热闹,与在远处等他的好友冯远和陆青道,“告示上盖着的,还是凤潇郡主的私印。我可不信,罗阳城里能找出比西原精锐更厉害的武课师父。”
冯远见不少人已经跑去侯府方向报到,清淡的眼眸里不知是可惜还是叹惋,“再好的刀,若是不用,也会逐渐变顿挫,直至平庸。”
“只能说先帝他老人家怕刀太锋利切了自己的手,日夜反复睡不着觉,算了又算,才想出了这桩牛头不对马嘴的婚事,让凤潇郡主嫁给个病秧子侯爷,生生把尖利刀锋磨顿磨平,”陆青轻轻摇着折扇,“可惜了英雄男儿,只能跟着他们的主子,在虚伪祥和的安逸里,消磨热血,蹉跎余生。”
自花灯集市一别,三位公子在洛阳城流连闲逛,也足有三个月。
三人都怕晒,瞧完了热闹,就躲进了茶馆阴凉。
“我应了合欢楼的花魁,今夜去听曲,你们要不要一起去?”康淙早就是合欢楼的上宾,他三月前以桃花君的名号,为姑娘们写的几首词,一经谱曲演绎,立刻大受欢迎,赚了银钱的姑娘自然是供着她们财神爷,楼里楼外,来去自由,喝酒听曲,分文不收。
冯远父亲的病,时好时坏,他离不开身,身后事恐怕得拖到年后,他书信于恩师周丞相,暂缓了回皇都顺天的行程。陆青也很忙,白日出门,半夜而归,为陆家伯父嘱托的族事奔走。只有他一个闲人,每天混迹在红裙暖帐下,听着他自己写的靡靡之音入梦。
“我不去,”陆青出身贵族,对勾栏烟花地本能的厌恶。
冯远沉默品茶,他自是不会去的。
陆青把扇子一收,小声道,“我昨日收到伯父的家信……伪帝他,把枢密副使张大人给杀了,还是杖杀,活活打死,殿上群臣竟无人敢言,默然视之,下朝之后,各自回家。一直到晚上,殿上的血都快干了,都没人敢去为张大人收尸。这些年张大人在枢密院,隐忍伪帝暴行,对先帝时提拔的文官处处照拂,却得如此结局。这个朝廷,实在烂透了。”
冯远也已知此事,恩师已将前因后果写于回信中,字里行间都是老人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
张坊乃朝堂上仅剩无多的仁德之臣,因为少年交情,伪帝始终留有余地,终还是惨遭伪帝的毒手,“张大人乃先帝初年的武状元,还曾做随军监军协助伪帝去往西南叛。如今被定为谋反,据说是因为在他家中衣橱夹缝之间,搜到了传说中逃过一劫的那个先帝遗孤的踪迹,说是八年前他把皇子救出了皇都顺天。”
陆青气闷,几乎要把手里的青瓷杯盏捏碎了,越说声音越大,“可伪帝篡位那日,皇宫大火时,他人远在西川,根本不在皇都顺天,又怎么能救到深宫中的小皇子,这证据简直匪夷所思……”
“茶凉了,添点水,”康淙招呼茶肆小二。
被打断的陆青一拍桌子,“康清流,你难道不觉得愤怒吗?你与我们不同,你可是曾与张大人同殿为臣,奏议国政的。”
康淙无所谓,一双桃花眼连波婉转,“皇都顺天之事,现在与我有什么关系?同殿为臣的多了去的,未必都认识,我与那张大人都没说过话。”
“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铁石一般刀枪不入!”陆青看着好友这玩世不恭的模样就来气,“话说你要赖在罗阳城到几何?琢玉郡还等着你去上任呢。”
这厮四处游荡了五年,置朝廷委任文书于不顾。殿前失仪,虽是贬官,好歹伪帝看在康家大族的面子上,没要去他的性命。可康大人一直没去赴任,不怕伪帝追究。琢玉郡五年无郡守,也从没写封信来朝中催一催。
或许琢玉郡偏远,为南楚最西的边境之地,西原地界有西原节度使云挚坐镇,压根不需要什么朝廷派去的摆设郡守。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康淙早就辞官了,虽说递上去的折子迟迟没有下文,他也懒得等,直接收拾包袱离开了皇都顺天。
但他可从没答应任何人,要去西北边境贫困郡挨冻吃土。
“行了,别吵了,”冯远止住两人的争论。
康淙心里烦躁,张大人的死,他并非完全没心没肺没感觉,可愤怒又如何,连周丞相那老狐狸,都夹起尾巴终日装病,他这个早被贬出朝堂权利中心的摆设郡守,更做不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茶肆雅间的窗口,望向街道,想舒缓一下心情,忽的一个人影闪过眼前,没入小巷之中。
他翻过栏杆,跃出屋外,不顾公子风度,撩开袍子,就向着那条巷子撒腿狂奔。
“喂,你去哪儿啊?”陆青没等站起来,康淙跑出去好几百米远,等他走到窗户时,康淙已从笔直的主街,拐进了小巷。
陆青没好气,“都两回了,敬遥,你记得没,上次花灯集市,他也是这般,连个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跑没了影。问他,他也不说。”
康淙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其实沉稳老练,心细如发,肠子里全是弯弯绕绕,一点也不像他的年纪。少年登科,才学渊博,先帝当年,都在琼林宴上玩笑称年仅七岁的康清流一声老师,所思所想,都跟他大伯父,周丞相那些内阁摸滚打爬数十载的老油条是一个级别的。
冯远站在他身边,听好友提起花灯集市那夜。那一夜,他们两个吹了半天冷风,才等到康淙神色怏怏的回来。康淙说见到了个熟人,却不说那熟人是谁。想康淙的人脉,远远比尚未入仕的自己与陆青多得多,说不定他们真的不认识。
冯远倒是想起了一个姑娘,穿的艳丽,脾气很凶,两次无视他,且这姑娘现在,刚刚好,就经过茶肆的窗外。
对面,是他们冯家的铺子。
主街上,沈媛从马车下来,眼前是罗阳城最大的绸缎庄。
老板迎上来,“大姑娘要买什么花样?我们这儿新进了一批顺天最流行的料子,顺天的贵人都争着抢不到呢。”
沈媛是老主顾,常常来亲自挑选布料。
满眼都是花花绿绿,姹紫嫣红,沈媛环顾四周,问老板,“没有白色的?”
白色绸缎,还真没有,但老板转了转精明的眼珠子,“在库里倒是有几匹,料子是寻常的粗布,寻常百姓穿,恐入不了大姑娘的眼。”
“我全要了,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沈媛让老板开单票,去侯府找沈管家结账,然后把货直接送到瑞雪院,“对了,我还要做两件衣裳,就用这料子做,七日做完,我给双倍价钱。”
老板脸上绽开笑容,连连点头,恭送财神小妹妹离开,想这些白布都是陈货,以为卖不出去要贱价的,却都被沈大姑娘收了去,白花花的银子又赚了一大笔。
沈媛心满意足的上了马车,马车沿着来路返回去。
老板吩咐两个小厮点货,快些包好送去瑞雪院,又唤来裁缝,去瑞雪院量尺寸,别的订单放一边,先给沈大姑娘做完。
两位公子,雍容华贵,一人随手折扇,风雅气度,另一人略有清冷,进门就让店里当班的小厮去喊老板。
“少爷,您怎么来了?”老板受宠若惊,这位嫡少爷虽不管生意,常年在顺天求学,最近才回来,在冯府上见过几面。
“刚刚那位姑娘,买的什么?”冯远问。
“少爷说的是沈家大姑娘吧……”老板想着最近一笔生意就是沈大姑娘,“她买了十六匹白布,把库房里这几年压下没卖出去的所有白布,全都买去了。”
“十六匹!这么多,”饶是陆青,也好奇起来,“搞得像办丧事似的。”
冯远倒是没听说罗阳侯府有丧事,倒是有一桩喜事,沈湘姨快要出嫁,据说是要远嫁西川,父亲重病之下还不忘让他依着礼数,送些上好的绸缎过去,恭贺新禧。
“这沈家大姑娘,可是个奇人啊,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陆青已不是之前,已知了沈媛有生之年几乎所有的传闻,连带那位她牵着逛集市看戏的,从三房硬抢来的庶出小公子。
冯远与老板吩咐,“仓库陈货本该贱价,却以现价卖给沈大姑娘,于道理不对。冯沈两家世代相交,于人情也不合。我虽不太懂做生意,但却知绝不能坑熟客。这般,库房送货的时候,你再添上几匹新料子。”
老板立刻让小厮去添,自家少爷面上清冷,倒是对沈家大姑娘挺上心,“少爷您慢走。”
她听冯府老管家说过,两家主母关系好,凤潇郡主也很喜欢小孩,沈家的孩子多,跟少爷年岁也相近,少爷小时候,常去沈家玩,每天玩到很晚,不派人去喊绝不回来。
后来少爷的生母过世,老爷要抬妾氏为新夫人,少爷死活不让,被老爷训斥了几句,少爷就跑去沈府,说是与冯家恩断义绝,与老爷不再是父子,打死也不回去。老爷火冒三丈,抄起家伙要打,还是沈英侯爷出面维护,把少爷抱进自家屋里,劝了少爷半个晚上,才把少爷劝回了家。
后来少爷越发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去沈家玩了,终离家去了皇都求学,十年寒窗,成了周丞相的门生,就快考恩科了,这次若不是老爷重病,求遍名医都说活不过年底了,少爷也不会在罗阳城呆这么久。
想少爷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沈大姑娘的名声……老板晃晃脑子,想得太多,这是主人家的事,轮不上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