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五曜【03】
温禾掀开眼皮, 花窗被艳阳映得辉华金灿。
一觉睡至晌午。
昨晚打一点不浪漫的魔头的寝屋出来后,她去厨房烧了几串烤肉,配上打白乌那抢的几坛忘川醉, 酒足饭饱,折回厢房睡得迷迷糊糊。
她打着哈欠起身, 将窗扇支开,外头高阳照雪柳,银中渡淡金, 灿漫惹眼, 而专门为她梳发髻的章鱼娘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之前, 她的发髻由黑檀打理,但黑檀毕竟司长魔卫管事, 又兼魅族统领, 平日诸多正事待料理, 不能专门等着给她这个闲人梳头,黑檀便请了魔阴王朝颇擅妆发的章鱼娘, 每日晨起,来给新晋君后挽发梳髻。
章鱼娘提议,既嫁做人妇,应换些成熟贵气的发髻,温禾拒绝。
毕竟她这张婴儿肥的小包子脸摆在这,盘了老气发髻终归不伦不类, 她又偏爱少女感。
还有, 她还是个从未开过花的花骨朵,打扮的老气横秋做什么。
章鱼娘端来的各色华丽发冠发簪,她亦一并拒绝。只让人挽一些俏皮可爱的发髻。
对着铜镜内挽着豆蔻髻的肉脸笑笑,温禾取了些妆娘捎带来的胭脂, 往颊侧淡淡铺了一重。
章鱼娘走后,花铃出来提醒,“小主,你抹胭脂擦粉可是为了给魔头看。”
温禾又往面颊渡一层百合粉,“哪有,我明明是装扮给你看的。”
花铃:“我是一个成熟的花铃,不会被小主你轻易忽悠去。小主,你是不是真喜欢上魔头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些反对这门婚事。”温禾边说边挑拣,妆案玉盒内的口脂颜色。
银朱,茶色,炎色,海棠红;妃色,曙色,品红,琥珀橙……到底选哪一款更衬她肤色白皙。
花铃见主子心不在焉,一点不将它的担忧看进眼底,更郁闷了,“小主,其实我看得出来,魔头待你不错,我一是心疼云汲师兄;再有,魔头毕竟是魔头,邪不压正,你与他混在一处,怕是小主你早晚被他犯下的诸多恶行累计,届时不好脱身呐。”
听到云汲二字,温禾对镜抹口脂的纤手一顿,继而释怀一笑,“云汲喜欢的是浅雪,你替他心疼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是,我觉得云汲师兄喜欢的是你。”花铃忽闪着透明翅膀,挡在铜镜前,逼小主直视它,“小主,我实话同你说,你成婚那日,云汲师兄来了,混在前来庆贺的妖魔中,云汲师兄眸底的痛色,我瞧的真真的。”
温禾怔然,“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是觉得小主你被困魔头身边,不得自由身,告诉你只会徒增担忧,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无论见着什么,必第一时间通报小主。”
温禾长睫微颤,悟透了似的攒个笑意,“你怕是误会了云汲师兄眸底的痛色,他那是对我失望的痛惜之色,好好一个仙门弟子偏嫁予了一个大魔头。”
“我觉得不是,小主,我觉得云汲师兄是喜欢你的,你想想往日他待你的好,他待你同旁人是不一样的。”
温禾沉吟片刻,拍了拍小花的脑袋,“你又没恋爱过,怎懂风月感情。再说,大师兄修的是无欲之道。”
这话,另花铃词穷。
倏然,温禾求助花铃,“小花祖宗,你说魔头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据我暗中观察,是的。”
“那他有多喜欢我。”
“这个,据我暗中观察……还未观察出来。”
温禾对着铜镜中的小肉脸道:“我要再作一作,探探他对我的底线。”
花铃忍不住担忧,“悠着点吧小主。你已嫁予魔头,再无回头路,少室山不会接纳你,新花神坐镇花界,云上温谷已容不下你。万一真惹恼了魔头,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温禾笑出一口银牙,“我早就孑然一身,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呀。”
被魔头惦记上,即便这世上还有她容身避难之所,她也不敢去,哪怕为了不殃及无辜。
她起身往殿外走时,黑檀恰好打雪柳树下行过,看见她冲她拱手道:“君后,无生药师一大早来拜见君后,但君后睡着,不敢扰,便候至殿外,君后可见到药师了。”
“无生药师来寻我?”温禾诧异,“我方醒来,没瞧见他,他来寻我是为何事。”
黑檀道:“听无生药师说,是他打古籍里探了路,对君后先前求医一事有了见解,故来说给君后听。君后何时去求医,可是身子不舒服。”
看来是关于她久不开花的顽疾,温禾摇首,朝无生药师的丹房行去,“无碍,我健康得很,能一脚踹死牛。”
不料,无生药师的丹房里,竟邂逅前来求取治愈内伤丹药的思筠。
温禾觑一眼思筠的寡白面色,“不会吧桐树,印象中你满肚子花花肠子,同我有一拼,你功夫也不弱,你是被哪个天才算计了。”
思筠揣好盛了丹药的瓷瓶,恭恭敬敬弯身道:“回君后的话,我只是外出遇到一点小意外,多谢君后关心。”
温禾:“……”
外人面前这孙子挺能装啊,两人独处时,他何时敬重过她,又何时当她是君后了。
她朝人吐了吐舌头,转向无生药师,“药师一大早特去寻我,可是研究出我这株铁水仙不开花的缘由。”
无生药师面有纠结,唇角嚅嗫半响,“臣下自古籍探得,保持心情舒悦,可另经脉活络,或许花期便不远了。”
温禾同思筠一道走出无生药师的九转丹房,思筠凑近温禾,神秘道:“无生药师一向稳重,从不讲废话,方才他那一通,纯废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既主动寻你,定是看出些眉目,我猜今早他等你的时辰里,遇到某人,对他说了某些话,无生药师只得改口说废话。”
温禾摆一脸高深莫测,“英雄所见略同,我猜他在院中候我时,被魔头给叫走了。是魔头不让他跟我讲实话。”
思筠颔首,“你果然不傻,久不开花,不会是因为心眼多吧。”
呵!离了人,立马换一副嘴脸,先前的尊敬一毛不剩。
温禾抡起拳头,朝人心口砸去,“整个王朝,就你真,唯有你还将我当哥们。”
她那一拳用力不小,但不至于将人砸到吐血。
温禾见思筠当即吐出一口血来,吓了好大一跳,“我天!不带这么碰瓷的。”
思筠抹去唇角血迹,“我确实受了不轻的内伤,眼下既娇且弱,如温室里的小花,禁不住一点风吹雨打。我先去七色林的沸地泉泡身养伤,待伤好了,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温禾瞧见对方又吐出一口血来,委实不放心,亲自送思筠到沸地泉。
温禾见人迈入泉心,打算功成身退,留他一人安安静静泡泉,结果她方离开沸地泉几丈远,林中的毒物异兽,齐齐朝泉心聚拢来。
思筠气息微弱,身上又沾了血气,且落了单,最受毒物野兽的喜爱。
温禾身带赫连断的血珠子,诸邪避退,不敢近身。
为保思筠安危,温禾坐回咕嘟冒泡的泉岸,当起桐树的护法。
两个时辰后,思筠面色好转,略有唇色,他掀开眼睫道:“这事真不能让魔头晓得,他得拧下我脑袋。”
温禾煞有其事点点头,“若不想我告诉魔头,你将如何受伤的事,如实说来听听。”
思筠上岸,盘到泉潭边,再满是毒瘴泉雾的七色林深处,将天宫遭遇娓娓道来。
他被寂无道重伤后,又被天帝救回无境宫。
天帝意味深长问他,打天后的九翱殿,探到什么。
当时,他进了天后寝宫墙垣悬的凤舞九天密画中,寻见被毁容的雪笺胥。
打古傩国最后一任女皇口中得知,当年古傩国被灭之真相。
果然是天后所为。
一年,秋至。
天后下访人界,入了西南极地,掩于十万大山中的古傩国,被女皇雪笺胥热情款待。
天后对傩国的巫蛊之术生了兴趣,打算培养一批以蛊虫操控的傀儡杀军,便邀雪笺胥入天宫小住,亲自教授她几种降头巫术。
期间,天帝与雪笺胥生情,天后知晓,遣雪笺胥回了傩国。
一年后,雪笺胥诞下一女,取名雪苋。
天后得知,极为震惊,更另她震惊的是,天帝竟将龙髓给了雪笺胥,化去她身上的蛊咒,自此雪笺胥不再被数十载寿命所限,有了漫漫仙寿。
天后多年无所出,担心自己天后的地位受到威胁,打算暗中灭掉古傩国。
不料,古傩国界门有六株上古寻木守护,那六株寻木便是傩国界门,一旦古傩国关阖大门,任谁也进不得。
天后一腔悲愤,一时冲动下,挖了六滴凤凰心头血,引来蛮荒雷火,劈焦六株上古寻木,破开古傩国阵门,将古傩国毁得干净,屋寨甚至书卷都不留。
杀光古傩国民众,但却寻不见小雪苋下落,天后将雪笺胥暗中带回九翱宫,锁入凤舞九天密轴,毁其容貌,断其脚筋,若有不顺心的日子,便将人狠抽一顿泻火。
雪笺胥已被锁三千余年,当了三千余年出气筒。
他将凤舞九天密轴内探得的情况,说与天帝听。
天帝握紧拳心,眸底胀红,口中一直喃喃喊着毒妇。
原是天帝以为雪笺胥已死,他暗中派人调查古傩国灭国原因,得出的结果是遭遇了天雷。
思筠不解,问满面伤痛的天帝,既知晓雪苋尚在人世,怎忍心天后算计他亲生女儿。
可天帝却道,无视雪苋,方能保住雪苋性命。
自天后嫁入天宫,依仗母家权势,拉拢权臣仙家,天宫一半兵权已握在天后手中,再加上他舍弃龙髓,给雪笺胥解了蛊咒,致使他龙气大亏,已使不动轩辕剑。
若被有贼心之人晓得,以此大做文章,发兵篡位之事,或可发生,届时可祸及六界,于是这些年,他一直隐忍不发。
他隐忍的原因,还有一重,是惧天后体内的七滴上古凤凰血。
凤凰有涅槃之力,心头血更含无上神力,可引蛮荒天雷,若他彻底与天后撕破脸皮,兵戎相见,惹天后引来蛮荒天雷,天帝毫无胜算。
再有,上古凤凰心头血,可解咒蛊奇毒,他欲寻时机,取天后心头血,解去雪苋身上的蛊咒。
故此,他眼睁睁瞧着天后算计雪苋,更是表明自己对雪笺胥只是一时兴起,自是不会认雪苋那个私生女儿,才至天后未对雪苋赶尽杀绝。
温禾听了思筠的说辞,十分震惊。
雪苋竟是天帝的女儿。
温禾不解道:“桐树,你同天后究竟结了什么仇怨。”
自打三千年前,他便一直注意天后的动向,甚至再雪苋首次独自出魔阴沼泽宫时,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思筠蹙眉道:“这些年,我一直再搜寻天后犯下的罪证。我密切注意天后动向,探得雪苋乃古傩国的小公主,更是怀疑古傩国被灭,同天后脱不了干系,欲从雪苋身上入手,所以,才有了你打寰若镜内感悟的那些事。”
“我儿时,是株病树,因花神月倾同凤族嫡公主有所交集,我便被凤族公主带去母族天外岛,养在碧根汤泉。”
温禾听着这汤泉耳熟,“可是天后赏赐雪苋养身的那个碧根汤泉。”
“是,正是天外岛,上古凤族那汪可养身的汤泉。”
思筠沉了眉目,继续道:“也是在那汪汤泉,我亲眼瞧见身为庶女的流思,亲手将嫡姐溺死在汤泉里。”
流思是天后的闺名,上古凤族的凤凰蛋中,只裂开两只蛋,一个是嫡长女流相,还有个妾氏所生的流思。
嫁去天族的,本应是嫡公主流相,只因流思不甘心屈于嫡女之下,动了杀机。
两姐妹日常交好,这才让流思方便下毒手,凤族亦相信嫡女是出了意外,才溺毙碧根汤泉。
之后,流思心愿达成,代替凤族嫡公主,嫁予天族天帝,做了六界至尊的天后娘娘。
温禾痛心道:“你为何不向凤族长辈揭穿天后的假面。”
思筠既愤懑又无奈的神色,“当时我方七岁,你觉得凤族会相信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说不定我因此还会被灭口。还有,上古凤族唯剩两个血脉,嫡公主陨世,凤族之人是不会弃唯一的小女儿不顾,毕竟凤族之高贵在于血脉,上古凤凰的心头血内含无上神力。只怕凤族长辈即便晓得是小女儿戕害了大女儿,亦会从大局考虑,默认这件事是个意外。”
“流思早便想到这一点,才敢下此毒手。凤族亦未深究此事。毕竟若真查出什么,不好处置。”
“流相温柔和善,待我极好,如母如姐,我却亲眼瞧见她被溺毙,无处申诉。回了花界后,我潜心修炼,最终问鼎花尊之位。但我心头始终有个心魔,欲替流相姐姐讨回公道,祭她冤魂。”
“可那时,流思已稳坐天后宝座,我更无处下手。为了不连累花界,我自小罩着面具,除了花神无人见我真颜,之后,我离了花界,到处搜寻天后恶证,待有一日,将天后累积的罪行昭告天下,让那罪人下地狱。”
温禾感慨着豪门恩怨,突又生出危机感,小心打量思筠的侧颜,“你同我讲的这些,是私密中的私密事,你全盘吐露给我,是不是要杀人灭口啊。”
思筠拍了温禾的额头,“拿出你君后的气场来,我哪敢以下犯上,做这掉脑袋的事。”
温禾捂头,不满叫嚣,“哪有这么随意拍君后脑门的,我要告诉大魔头,让他拧下你脑袋。”
思筠收起玩意,眸色深深道:“之所以告之你,是怕万一我哪天遇害了,还有人晓得真相。你放心,赫连断护你,你便不会有事。若世上能有抗衡天族的力量,唯有魔阴王朝的赫连君主,正是如此,我才留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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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为思筠的事,又惆怅了一日,实在也惆怅不出什么。
总不能怂恿魔头打上天去,拧下天后的脑袋。
先不考虑魔头是否能被她怂恿了,即便真被她忽悠了,那就是仙魔两界大战。
这个罪名她可担不起,再说,天帝已晓得天后作为,定有主意,轮不到她操心,想通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去作死。
月亮窟洞口,地心二煞果然拦下她。
温禾清清嗓子,抖了两下腿,“给本后让开。”
二煞跪地,“君后息怒,君上吩咐不准任何人入月亮窟,尤其君后。”
温禾幻出仙剑,暗中吩咐小花,“上。”
地心二煞不敢同君上的心头宠直面刚,象征性打了几回合便撤,忙飞往归息殿通报君上。
月亮窟的玄丝笼内,囚着先前墨护法受赫连疯批示意,强行掠来的仙门中人。
多数是缥缈宗千浮岛的弟子,众仙在这窟洞内受尽封冻折磨,个个面色枯槁。
温禾一一劈开玄丝笼,将□□檀那讨来的出行腰牌,递至一人手中,放一行人出洞,之后往深处走去。
断崖前,遇见端身而立的小九九。
她行至小九九身前,对方先开了口:“你已知我身份。”
温禾点点头,“我要送你出去。”
小九九摇首,纯澈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赫连断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困,他若不愿意,我永远走不出这方寒洞。”
“我要试一试。”温禾怜惜地抚了下小九九的头,“他不放你出去,我就一直在这陪你,直到他答应为止。”
小九九秀眉蹙成一团,“可若他始终不应,你怕是要受无穷无尽的罪了。”
“我已想到这一层。”温禾嗟叹,呼出一口白霜,眸色清明,“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不消一会,赫连断的玄袍入了月亮窟的霜门。
他面色阴鸷,一步步挨近断崖边的一大一小。
冷讽的朝小九九瞥一眼,视线转至温禾身上,“不要一再考验本君的耐心,试探本君的底线。本君的怒火,你受不住。”
温禾丝毫不惧,温柔地牵起小九九冰凉的小手,转眸对上赫连断淬满寒霜的眸子,“这里太冷了,你放他出去好不好。”
赫连断胸腔起伏几回合,似再强抑滔天怒意,他冷言吩咐守门的二煞,“来人,将君后扔进万尸窟。”
大魔头果然言出必行,当初威胁她,再跟小九九碰面,便送她万尸窟逍遥游。
候至月亮窟的地心二煞,听得君上令下,一愣,面面相觑。
君上冷心至此,万尸窟内蛰伏数万血蝠,是个有进无出的地界,当初如何宠爱此人,现下就有多凉薄。
二煞一左一右,钳制温禾臂膀时,温禾一把甩开,语气铿锵,步调亦铿锵,往外行去,“我识路,我自己走。”
走了没几步,又快速折回赫连断身前,抬脚狠狠踩了对方一脚,“魔头,算你狠。”
哼了一声,又走出洞门。
—
今日的少室山云雾迢迢,缀至枝头的绯色木棉羞答答开着,似探头的小姑娘。
杜棉棉得知裹正师兄轮休,抬手扣响裹正寝屋的镂空门扇,露一口热情的小白牙,“要不要去山下逛逛。”
裹正再拉开房门瞧见对方那张热忱过分的脸,当即欲阖上屋门。
杜棉棉撩了下鬓角半卷的刘海,“你若不应我,信不信我这就去仙府门口跳脱衣舞。”
阖门的劲手一顿,裹正嫌弃道:“你尽管自甘堕落,还嫌自己的名声好听么。”
“就是因为名声不好听,我才我不在乎啊。”杜绵绵笑,“师兄,去么。我晓得有家乐坊的酒好喝得很,我看你近日落落寡欢,定是长时间憋在山上憋出了毛病,我带师兄去快活快活可好。”
裹正本欲拒绝,听得酒这个字,似有所动容,他近些日子极烦,生了借酒浇愁的念头。
但他乃少室仙府第一守门将,不好明目张胆于仙山酗酒,不如去人间买酒浇愁,于是转身走向屋内,“待我取来仙剑。”
杜棉棉当即怔住,准备的一大堆忽悠的话还未说出口,怎么就答应了。
裹正今日怎如此好说话,难不成是金城所致金石为开,守得云开见月明。
裹正打算接受她了?
裹正提了仙剑出门,见杜棉棉双手捂脸,腰肢乱扭,笑声猥琐。
他瞬间生出真爱生命,远离神经病的念头。
两人下山途中,遇到遛弹弹的草二及竹已,得知两位要下山,草二激动地扯住杜绵绵的纱袖,“小棉花,等下我,我去找长老请假,我也要去。”
今早,她方送祝融长老一罐甜辣秘酱,找他请假应该好使,还未跑出多远,竟瞧见祝融长老同祝心长老并排漫步山路。
草二飞奔而去,额心贴地,给两位长老行个大礼。
吓了两位悠闲漫步的长老一跳。
祝融:“草儿啊,你闯祸了?”
“没,我近日老实着呢,憋得抑郁了,裹正师兄要下山,我想向长老请假,许我同竹已一道随裹正师兄下山长长见识。”
说完,又邦邦磕头。
磕得大长老浑身毛孔一紧,“没压岁钱给你,起来吧,稍上浅雪丫头。”
“多谢长老。”草二感激涕零。
“下山可以,但莫要忘了仙门身份,你们几个都要点脸,滋事打架之事不可有。”
“放心吧大长老,不打架不生事不白嫖。”草二说完迫不及待跑远。
祝融摇首叹息,“哎,哪像个仙门弟子,匪里匪气,我看下山后,这根野草指定闯祸。”
祝心屡屡胡须,“裹正一向稳妥,定会看好师弟师妹。”
祝融随上大长老的脚步,沿路前行,“要我说,大长老太过惯着这些年轻弟子,这一届仙门弟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实在不像话。”
大长老迎风笑笑,“都是同那株水仙学的,自水仙离了少室仙府,弟子们安生多了,往日单挑斗殴跳脚骂街热热闹闹,如今倒冷清许多。”
祝融叹口气,“可别提那株祸水仙了,因她一个,我们少室仙府六界闻名。今年仙门招生,来了不少杂七杂八之人,甚至还有她的书迷。”
大长老哈哈一笑,“那株鬼灵精水仙,倒活得恣意潇洒轰轰烈烈。”
“大长老竟还笑得出来,我们少室仙府出了个魔界君后,仙魔乃宿敌,这要日后如何教引后辈弟子,头疼,委实头疼。”
“那株水仙虽爱闯祸,但内心纯善,既得魔头青睐,说不定对苍生来说是件福事。事已至此,我等唯剩祝福。”
—
杜棉棉对宿新郡颇熟,熟门熟路领着师兄妹,兼肉弹子去了剪花坊。
剪花坊同沽玉楼乃宿新郡最为出名的花楼,沽玉楼以婀娜美人闻名,剪花坊则多出男伶。
各个水嫩清秀又多情,尤其一张小嘴哄得人心花怒放,不止女子喜欢,男子亦欣然。
杜棉棉进了剪花坊,竟觉十分冷清,已经黄昏挂客的点,花厅内坐着寥寥无几的客人。
向茶水小厮打听了方知,承虞国与朝国正打仗,朝国铁骑勇猛异常,承虞大军节节败退,如今东面已连失三郡七池,地属西侧的宿新郡还算安生,但朝臣因战役吃紧,又有些家国情怀的富商才子官署之人,已无心来花楼消遣,花坊的生意已大不如前。
杜棉棉率先想到的是李独活李二太子,若朝国铁骑打赢了承虞兵马,李独活岂不成了亡国太子,往日李二待她不赖,她想着要寻个时间,去天阙皇都瞧一瞧那个半路认的弟弟。
酒茶布桌,攒盒里也搁着各色蜜饯坚果,一行人难得下山,浅雪草二竹已正抢一坛十二年陈酿秋露白。
弹弹哀声叹气,脱腮观望,心道,太人真是太幼稚了。
竹已抢不过两位,退出战争,摸了摸肉弹子的锃亮脑壳,“此地乃花楼,我们带小弹弹来此,是否不妥啊。”
草二往酒盏内哗哗倒酒,“他又不是人,有什么不妥的。”
浅雪没抢过草二,尤自不甘,抓了把甜杏仁硬往弹弹嘴里塞,“人家心智三岁,可不就是小孩,妙自言日常教导我们要保护幼小,弹子,要不要给你叫个小姐姐哄你睡觉。”
“小姐姐有灵器给弹弹吃么。”
“你牙都是假的还惦记着吃。”浅雪拍了下弹弹的脑门。
草二与竹已又逗起小孩,让人将假牙摘了,弹弹气呼呼地将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们这一桌,热热闹闹,唯有裹正神色郁郁,一个劲灌自己酒,一杯接一杯,活像媳妇跟人跑了特来买醉的倒霉蛋。
杜棉棉一面殷勤给人倒酒,一面嘴里劝着对方少饮一些,当心饮多了伤身,一面心底盘算着,要不要趁人之危,醉酒乱性将生米煮成熟饭什么的。
倏地,裹正的视线,连同手中的杯盏一并僵住。
杜棉棉循视望去,边角的花桌旁坐着个一身华丽紫服的美人,身侧围拢四个秀面小郎君,一个弹曲,一个剥坚果,一个斟酒,一个揉肩,美人则半阖着目,一副十分惬意的模样。
杜棉棉手中的酒壶洒了酒,由衷感慨:“子幽师姐活得通透啊,真会享受啊。”
裹正放掉杯盏,起身,走向郁子幽,停至花几前,拳头握了又握,方唤了声:“子幽师姐。”
微醺的郁子幽,险些睡着,听得熟稔的声音,掀开眼皮,艳色唇角勾一抹凉意,“再唤我师姐是否不妥。”
草二浅雪竹已,这才注意到花厅内竟坐了前来寻欢的郁子幽。
草二记仇,还未忘掉花界云上温谷内,郁子幽囚禁了她同霖泠,又险些杀了温禾。于是草二白了一眼,继续往盏中倒酒,“瞧那副妖媚相,怪不得不招人待见,勾搭不上云汲师兄,跑来小郎君堆里寻安慰,也是可怜。”
啪的一巴掌抽在草二脸上。
草二颊侧即刻印上鲜红五指印。
草二知是郁子幽捣的鬼,当即拔剑冲上前,“怎么,实话难听,受不住了,虽然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揍你。”
郁子幽一挥袖子,直将草二掀至墙柱上,咚一声响后,草二重重跌下。
竹已忙去扶倒地的草二,浅雪亦站起,蹙了秀眉道:“师姐,你怎么可以……”
浅雪还未说完,啪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浅雪捂着被抽得通红的右颊,不可思议望向一脸矜傲的郁子幽。
她一向与子幽师姐交好,甚至将子幽师姐视作偶像,实在想不到一向亲近濡慕的师姐,有动手抽她的一日。
郁子幽懒懒接过小郎君递至唇边的美酒,浅嘬一口才道:“谁再唤我师姐,我便抽谁。”
“呵,当真上了高位忘了本,就你那副嘴脸我们还不乐意瞧见,晦气。”杜棉棉冷哼道。
凌空一个巨巴掌扇来,杜棉棉堪堪躲过,斜楞瞧着被美郎君拢至中央的郁子幽,“你若这样,我也不用在乎温禾的面子,敬你是花界的主,稀罕打是么,我陪你过几招。”
片刻间,剪花坊乱做一团,杜棉棉在郁子幽手下吃了亏,草二上前援助,变着花样被踢飞好几回,浅雪不得不上前帮忙,亦被新花神踢飞,砸了桌子,浅雪捂着心口站起,吐出一口血。
她还念在往日同门之谊,雷鞭都未用,郁子幽竟对她下狠手。
花坊内的人,瞧见这几位的打法不像人,早已吓跑。
竹已不停劝阻几位莫要再打,裹正则怔怔立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的模样。
郁子幽甩巴掌上瘾,竟又施法,凌空甩了三个女弟子几巴掌,弹弹急得攥拳头,跑到裹正身边直拽他袖口,“弹弹能不能打架。”
啪的一声响,是个巨巴掌落在郁子幽脸上。
手持骨箫的墨见愁,浮空现身,眉眼冷绝,“好个张狂的紫莲。”
郁子幽认出对方魔阴王朝右护法的身份,抬了纤指,抹掉唇角溢出的一缕血丝,“墨护法,我教训几个小辈,干你何事。”
墨见愁落地,袍角荡出回旋厉风,“路见不平而已。”
此话分明找茬,郁子幽不甘受辱,当即幻出溯水花杖,直击向墨见愁。
溯水花杖乃花界无上灵器,且与郁子幽炼化为一体,墨见愁的骨箫不敌,被花杖戳中肩胛,甩至地上。
浅雪捂着心口,急道:“弹子,上。”
弹弹瞬间幻做丈高的坛子,兴奋地朝郁子幽骨碌过去。
墨见愁执箫而起,配合坛子狠狠教训郁子幽,郁子幽败下阵来,被骨箫诡异的音调吹得头疼欲裂,捂着耳朵时,坛子吐出一口残剑,直朝郁子幽插去。
“子幽小心。”裹正脚步一旋,挡在郁子幽身前,残剑侵入他肩头,洇染一片血迹。
弹弹自知闯祸,吓的幻做肉身,直往墙角缩,口中喃喃:“不是故意的,弹弹不是故意的。”
裹正忍痛旋身,一手握上郁子幽的肩,“莫要再打了。”
郁子幽一把甩开对方搭至她肩头的手,“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
这话,歇斯底里喊出来,喊得郁子幽眸底一片猩红。
裹正怔然的眸底,匿着几缕伤。
郁子幽愤愤瞪了在场诸位一眼,施了障眼法离开。
草二竹已浅雪,忙上前探看裹正的伤势,唯有杜棉棉怔至原地。
电光石火间,她似乎猜到什么,又忆起裹正曾厉声训斥她远离十二空谷的那潭紫莲,她徐徐靠近就地盘坐的裹正,红着眼睛道:“你……你喜欢的是郁子幽。”
裹正垂了眼睫,薄唇抿了抿,低喃道:“没有。”
杜绵绵:“呵!”
不知何时,剪花坊内已不见墨见愁的身影,浅雪追出门去,见街头那道熟悉背影,她几步冲上去,大喊一声:“娘亲。”
墨色背影一怔,默默转过身,一脸疑惑瞧着喊娘亲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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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被地心二煞,目送进了万尸窟,喂血蝠。
窟洞内,黧黑而腥臭,洞壁摊着几具散架的干尸,裹着潮气的阴风直往领口灌,耳畔依稀传来密匝窸窣声,是群蝠展翅的声音。
不知窟洞深处,有多少蝙蝠正朝她涌来。蓦地忆起,墨护法便是打这窟洞内被吸掉一身鲜血,又被洞外栖于树冠的晕鸦,啄碎了肉皮,成了具黑骨尸。
花铃安慰小主,“小主放心,我幻出的结界异常□□,不会让蝙蝠吸你一口血的。”
温禾停步,凉凉叹口气,“他也没怎么喜欢我嘛,都是我高估了自己。”
腐烂味愈发逼近,伴着群蝠的瘆人叫声,眨眼的功夫,窟洞深处逼来团团幽碧光亮,数千血蝠被血肉之气召唤来,呈旋涡状朝地上的少女袭去。
可停在对方数尺前,便不动,只瞪着绿油油的眼珠,盯着被包围在中心的猎物。
花铃:“啊小主,我结界还未施,是你身上所携的血珠。”
温禾这才打袖内翻出赫连断的血珠,拿在手中觑了几眼。
花铃继续安慰道:“是赫连断晓得有他的血珠在身,你不会被蝙蝠攻击,这才放心将你罚入万尸窟来,他是在乎你的。”
温禾抬袖掩鼻,“可是,这里好臭。”
她恨恨地往凹凸不平的洞壁上猛捶几把,疼得险些掉出眼泪来。
她与魔头结了同心咒。
她疼,他也疼。
魔头罚她在此受罪,她也决计不让他好受。
花铃瞧着自家小主奋力挠墙,一边挠一边喊痛。
小花祖宗摇首叹息:何必自虐!
温禾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幼稚可笑,就这点疼,显现魔头身上不过是挠痒痒,那夯货硬得很,不怕疼。
思及此,发狠地一拳,捶至洞壁,成功将自己的手心凿破皮,一缕血气渗出,惹得盘旋的血蝠躁动不安。
揉着破皮的手掌,一不小心漏掉掌心血珠,血蝠哗啦啦全数涌向温禾。
温禾甚至来得及躲避,眼见着绿油油的瞳孔将自己包围,倏然间,那团团幽绿的血蝠蹿起火光,围拢她的黑色蝙蝠,于她眼前烧成灰灰。
窟洞口,朦胧逆光中站着一道高大人影,虽看不清容貌,那一头卷发却清清楚楚映在地上。
赫连断一步步靠近,温禾别过脸去,一声冷哼。
赫连断顿步,不悦的嗓音道:“作,你尽管作,作到本君受不了,就是你的死期。”
温禾仰首,望着光秃秃的洞顶,“你可以不来啊。”
磨牙的声音依稀响起,赫连断转身,大步向窟洞外行去。
“赫连断。”温禾转回脸,朝那道玄黑身影喊道。
赫连断复又顿住,稍侧个身,鼻腔里发出的嫌弃音调,“怎么,怕了,晓得自己错了。”
温禾朝对方迈进几步,“赫连断。”
她仍旧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停了步子,幽声道:“我错了。我错在关心你,我错在不想见你背离天道,一步步走向死路,我错在不想你死。”
她顿了下,放低了嗓音,“放小九九出来好不好,你将自己的善意,生生自体内剥离,所以你杀人如麻,毫无顾虑,即便做了再多恶事,心中不会生出一丝愧疚悔意。这样的你,最是强大,可这并非真实的你。”
“当年,你还是李断之时,尽管受尽磋磨,但心中有爱憎,懂感激,知温暖。哪怕苛待你的嬷嬷,你听得她背后说些损毁你的话,你心里还是对她存有感激,至少她不曾放弃你,还是会为你浆洗脏衣,喂你饭食,在你身上捞不到一丝油水,也不曾投靠别的主子。”
“还有那个曾为你说话的美人,当时你站在清河苑中,隔着宫门望向她时,眸底有光,光里藏着感激与温暖。更有,你被皇卫追赶到寒湖,被紫莲救起,安心蜷在荷叶睡着,因你心底存有对人心本善的向往,你才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那才是真正的你。”
不知何处荡来的阴风,回绕耳边,窟洞内沉默良久,方响起赫连断低沉的声音,“那小东西告诉你的。”
温禾摇首,“是我自己感觉到的。”
“你可知,他为何给自己起名小九九。”
“因九九归一。他渴望与你合一。”
温禾声音里糅了一丝祈求,“你放他出来好不好。你先前遭灾遇难,已是过去。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爱你的。净情一生功德转至你身,简宁公主亦不惜为你放弃性命。你能自佛祖的掌心浮屠逃出,说明天道留给你生机,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不算晚。”
“所以,放小九九出来好不好。”温禾又重复一遍。
“你若不同意,我真的不会离开这又臭又冷又黑的地界,我还要放血,你可别后悔。”
赫连断:“你现下放血给我看看。”
温禾:“……那多麻烦,引来你丑了吧唧的血蝠儿子,你还得救我。”
她瞧见逆光的窟洞口,赫连断徐徐展开双臂,地上便投下宽袖黑影,似展翅欲飞的暗蝶。
温禾冷哼,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
腿脚却不听使唤,踩着小旋风似得扑进对方怀中。冻得冰凉的小脸往对方温暖的胸膛埋了埋,羞赧中略含委屈的语调,“方才那么多吸血鬼围着我,吓得我腿都软了。”
温禾只觉腰身一紧,被赫连断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窟洞外。
腐烂腥臭味,愈发稀薄,洞外浮空的霾云,亦越散越稀。
温禾得了便宜卖乖,“大魔头,你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撑住。我以为你至少要关我三天才会来接我的。”
赫连断并未言语,步调稳重抱人前行。
“要不要放小九九出来,你还没应我。”
赫连断唇角逸出闷闷三个音:“会考虑。”
温禾笑了,贝齿咬了下唇,极轻的声音嘟囔:“大魔头,我喜欢你。”
稳步向前的影子,蓦地顿住,赫连断微怔,密睫似有若无轻颤,掩去眸底的流光暗涌,却不看怀中少女。
几个呼吸间,继续抱人往前行。
天空的灰雾一荡而光,太阳恍出来,大得过分,亮得嚣张。
从满是浓雾的寒冷深夜,瞬转艳阳高照大晴天,让人一时不适应。
温禾拿赫连断的宽袖遮住脸,赫连断垂首瞧了眼怀中不安分的蒜苗。
只见蒜苗移开袖子一角,只露出半只眼,“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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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中的魔阴王朝子民,被窗外灿烂阳光晃醒,纷纷出门,果然瞧见大半夜的,天上出了太阳。
白白苑的白护法,停了杯中酒,仰首道一声:“哎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