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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半卷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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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宁公主躺在金丝楠木榻上, 睡不着。

    悄悄掀开帷幔,杏初趴至榻前小铺已睡熟,半支的窗外漏进三寸月光, 透过素绢屏风,往墙上投过几支玉兰花枝。

    风过, 花影摇曳,能闻得清浅花香。

    简宁公主的心,便如那摇曳不休的花影一般, 于这无人知晓的寂夜里狂欢。

    净情和尚说, 他蛰伏白宁寺后山, 是为盗取半卷经书。

    简宁十分不解,凭净情一身本事, 完全可向寺院求取经书, 满院僧侣势必将他当上佛看待, 她可曾亲眼见过他以高深佛法,降服夜叉王。

    别说白宁寺, 便是整个承虞国高僧联手,亦做不到。

    可净情说那半卷经与众不同,求取不得,只得盗。

    但以对方身手,武僧皇卫几乎是木头摆设,入寺庙藏书阁盗取一本佛经, 神不知鬼不觉, 何必又往后山搭建个随时有可能被发现的寮房,可净情说时候未到。

    偷盗还得挑时候,简宁更疑惑了。

    净情说要她替他保密,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他往白宁寺后山一隅落了脚。

    并应她三件事,以做答谢。

    简宁公主才不在意白宁寺会不会少一册半卷经书,当即开心地答应,并求了第一件事。

    明日她还要到后山来看他。

    简宁公主一宿未阖眼,她是真的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救她的和尚了。

    月牙悄悄自宫檐隐去,天色由黛蓝渐变蟹壳青,再至晨曦初洒,照的宫内地砖一片姜黄。

    简宁早早梳妆罢,因一宿没睡,气色欠佳,特意往颊侧涂了层胭脂。

    杏初哈睡连天,给公主拢发挽髻,“公主不是昨日才去白宁寺进香么,怎的今日还要去。”

    “去的勤,表示心诚呀。”简宁公主对着铜镜内的人影笑道。

    杏初随她一道入寺,被她打发到佛堂抄经,简宁则一人溜达去了后山。

    净情往寮房前,支开个窑炉,正捏着竹勺煮糯米粥,旁侧的案板上搁着新切的青菜蒜苗。

    听到脚步声,净情捏着勺柄,直起身笑笑,“来得比贫僧想象中还要早,公主早膳还未吃吧。”

    简宁公主脚步轻快,朝前迈几步,盯着锅里泛着糯香的清粥,“你怎么知道。”

    “因为公主想早点见到贫僧。”净情说着,将糯米粥盛至瓷碗,又去炒菜。

    被猜中心思的简宁公主耳根一红,只静静站至一角,瞧对方炒了两道素菜。

    粥米素菜摆上石案,净情取了一双木箸,递予简宁,“小公主莫要嫌弃贫僧做的简陋,贫僧只会这些。”

    “怎么会,能吃到高僧亲手做的菜是我的荣幸。”简宁接过木箸,夹了口蒜苗炒青菜,嚼了几口不由得点头称赞,“简单素菜竟做的这般好吃,净情师父是被念佛耽误的厨子呀。”

    “喜欢,便多吃些。”净情端起竹筷,主动给人夹了一箸鸡蛋炒丝瓜。

    简宁公主脸颊酡红,稍稍垂首,往嘴里扒拉糯米粥。

    待他将瓷碟内,净情给她夹的菜吃完,方才发觉对方竟一口未吃,甚至石桌上不见多余的筷勺。

    “高僧为何不吃。”

    “贫僧无甚食欲,这些是特意为公主做的。”

    简宁脸更红了,有些受宠若惊。

    净情坐在公主对面,静静待公主吃完,这才道:“公主还有何愿望。”

    简宁公主拧了秀眉,“我第二个愿望是……”

    “公主慎重些。”净情提点道:“贫僧许你三个愿望,第一个已被你浪费掉,公主可仔细想想有何夙愿,甚至旁人不能帮公主完成的,贫僧愿意代劳。”

    “什么都可以么?”简宁公主确认。

    净情颔首笑笑,“只要不是让贫僧做你驸马就好。”

    简宁公主羞赧一笑,“那时我年岁尚幼,唐突了高僧,高僧就莫要拿旧事取笑我。”

    她想了想,“我想让高僧陪我逛街看戏吃东西逛花灯,可惜你是和尚,我们走到一起,实在惹人非议。要不……”

    简宁公主眼珠转了转,“要不我扮作男装。”

    净情提议,“最好黏上两撮胡子。”

    —

    换了男装的简宁公主,牵着一匹枣红骏马,同净情慢悠悠走在巷尾街头。

    因暂时未定目的地,两人便慢慢踱着小步,胭脂铺前有只花狸猫趴着捋毛,对街卖包子的大娘眯着眼,似没睡醒的模样,连头顶的太阳都懒洋洋的。

    简宁择了街上行人并不多的西平坊,有几个老妇正于门前的水渠洗菜,再行几步,坊墙内探出一株开得鲜妍的海棠花。

    简宁朝那树压枝海棠多瞅了两眼,净情开口道:“你喜欢那花,贫僧帮你取一支来。”

    负手飞身,上了坊墙,轻巧地折了一束开得最盛的海棠枝,递到对方身前。

    简宁接过时,净情顺手撷了一朵海棠花,往对方鬓角一插,“贫僧觉得,海棠花衬得公主极美。”

    他忆起自东海见她的第一眼,面对魁梧狰狞的巡海夜叉,她竟无一丝怯弱,抽出桃剑便刺上去,毫无养至深宫公主的娇弱病。

    对他皮相生了心思,便直言问他想没想过还俗,要不要做他的驸马。

    言语间虽带着小女儿的娇羞,更多的是坦率与真诚。

    深宫养出的,要么是娇弱到经不起风雨的花,要么是满身厉刺的花,像她那般既不娇弱且无刺的花,倒是稀奇。

    就如这春日压枝的海棠一般,不吝啬绽放自己的美,想开便热烈的开,既鲜妍又纯粹。

    简宁公主怀中捧着的海棠枝险些掉了,怔怔望着被阳光照得仿若羊脂玉的俊颜,她羞涩地垂下头,紧牵着马缰绳朝前走。

    身为嫡公主的她,得了不少皇家特权,平日除了誊抄佛经,便是出宫于各大坊街溜达一圈,有好吃好玩的亦多瞧上几眼。

    简宁带净情漫步两条街巷,进了一家专卖素食的斋堂。

    婆娑斋的素菜颇有名气,她曾带着太后尝过几次,很合她的口。

    简宁点了满桌素菜,小厮放了最后一道浇汁莱菔,疑惑道:“小郎君点了这么多,可吃的完。”

    “因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不能寒酸了。”简宁朝身侧的净情露齿一笑。

    另一小厮端了热茶果浆上来,两名小厮便一道退出雅间门扇。

    “那小郎君只一个人,怎点那么多菜。”

    “他说他要请客,或许一会客人才到。”

    这顿素斋,仍旧只有简宁一人吃,净情说他无食欲,看着她吃便好,不用因照顾他这个和尚而专食素菜,即便食些肉食亦无碍。

    简宁往对方身前的瓷碟内,夹了几箸她认为好吃的菜,“婆娑斋后厨的师父,是打御膳房出来的,手艺真的不错,你不尝尝可惜了。”

    “公主勿需客气,贫僧却对饭菜无一丝食欲。”

    “难不成得道高僧都不吃饭的?”简宁公主疑道。

    净情摇首,“以前每次三餐,定时定量,可近日……一口食不下。”

    “哦?为何,难不成是身子不适,以至淡了胃口。”简宁仔细盯着对方的面色,并无病容,且眸光亮得很,唇色亦颇艳,比六年前,多了几分艳色。

    用艳色形容一个和尚,似不大合适,但简宁确实有这种感觉。

    现如今的净情,比东海初遇时少了几分沉静寡淡,反而多了些鲜活浓郁之感,像是给一副浅绛山水添了色。

    两人走出婆娑斋,去隔壁坊听了一出折子戏,戏散后已是金乌西坠时分。

    街头人头攒动,比先前热闹许多,吆喝买卖声此起彼伏,简宁公主牵着枣红骏马,迈着碎花小步随人群向前行,余光瞥见净情和尚唇角勾起一缕淡淡笑意。

    简宁公主不解,歪头瞅着对方的侧颜看。

    净情偏首,望着小公主淡淡一笑,“公主不舍得贫僧,故此走得极慢,可再慢,这条路终会到头。”

    再次被说中心事的简宁怔了下,脸红的转过身,脚步走快了些。

    听得身后传来醇厚之音:“公主随时都可去寮房寻贫僧,贫僧自会备下粗茶淡饭聊表心意。”

    简宁顿步,勒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回首问道:“这么说,只要我想,就能见到你。”

    净情淡淡勾笑,简宁公主的心噗通一跳,她暗暗觉得和尚的笑不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属于高僧凝澹清雅的笑,却觅不见了。

    一匹高大黑马疾驰而过,没一会又响着蹄子折返回来,马背上跳下个年轻的小郎君,跨着大步挡在简宁身前,段二郎君笑道:“果然是公主。若非瞧见公主的赤燕红马,我是断不敢认的。公主为何这副打扮,来这闹市是为何。”

    简宁实未料到乔装打扮逛个街还能遇见熟人,且被认出来,她搪塞一笑,“不过出来走走,竟巧遇段二郎君,我赶着回宫,我们改日再叙。”

    说着,朝身侧的净情一笑,“走吧。”

    段二郎君僵至原地,瞧着小殿下离去的背影。

    她为何对身侧的马儿,露出那般温柔的微笑,如对恋人一般。

    他竟比不过一匹马。

    —

    翌日半晚,简宁公主去了白宁寺后山,邀净情去闹市赏花灯。

    第二日,又到后山廖房,请净情去春意坊品茶。

    净情毫无反感,欣然作陪。

    这日,简宁约人去东坊吃水磨糕,净情照例不吃,只看着小公主吃。

    简宁又亲自送净情回白宁寺后山,如来时一般,被对方握住袖口,眨眼便落至寮房溪流前。

    夕阳将沉,照得寮房前的溪流,斑驳朦胧,简宁有些不舍,越是同他接触,心里的依赖和喜欢便愈发浓烈,她委婉道:“净情佛子出家前,俗姓为何。”

    “复姓赫连,单名一个净字。”

    简宁公主心里纠结万分,她还是有劝他还俗的念头,但心底清楚对方不会还俗,可这些日子净情从未拒过她,她不信净情瞧不出她的心思,既晓得她心思却不拒,是否对她生了一丝凡心呢。

    于是她抑着心底的苦涩,道:“我若日后再来寻你,是否会打扰到你,若你点头,我就再不来了。”

    只要他回答是,她便彻底抹杀心底的那些绮念,再不叨扰。

    净情稍稍靠近对方一步,俯身,将她唇角翘起飞边的小胡子压平,“难怪先前走在街上被人一眼认出来,哪有如此俏丽的小郎君。”

    被对方手指触及的唇角一阵烧灼,简宁吓得后退几步,随手扯上探至肩头的一丛绿枝,“你可是高僧,你若这般撩拨我,会让我误会的。”

    几步距离的净情,并未讲话,而是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直直盯着她紧捏绿枝的手。

    简宁这才注意,手中捏的是带刺的枸骨枝,指腹被扎破,渗出几滴血珠出来。

    她掏出帕子,方要擦掉手中血珠,净情上前,一把握上她的腕骨,稍一俯身,含住她渗血的指头,将她手中余血舔舐干净。

    简宁惊得瞪大杏核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净情终于将红唇自对方指腹上移开,唇角挂着笑意,眸底是意犹未尽的贪婪,“公主的血如此香甜,贫僧有些吃不够。”

    简宁稍稍回神,僵僵抽回自己的手,结结巴巴道:“你……你此举……是否不妥。”

    净情声调幽魅,“只要公主不觉不妥,贫僧便觉妥当。”

    简宁公主怔怔望着玉雕似的一张脸,看斜阳最后一缕余韵自他眉间淡去,整个山谷黯淡下来,风吹到耳边,带着深山特有的潮润寂静。

    “公主。”净情倏尔拉起公主的手,凑近唇边,“天色已晚,后山常有野兽出没,不大安全,公主是否要留在贫僧的寮房。”

    简宁公主身子越发僵硬,极力克制心里的慌乱,欲撤回被对方握在掌心的手,偏对方握得紧,她一时撤不回。

    净情压低头,凑近简宁公主耳畔,轻声说:“你可知贫僧为何未有食欲,因贫僧不想食五谷,只想吃小公主。”

    恶意的,充满挑逗的,于对方耳边道:“一口一口,吃掉小公主。”

    啪的一巴掌,甩至净情脸上。

    简宁公主眸底通红。

    喜欢他是一回事,但被人这般轻薄是另一回事,况且先前他已表明不会做她的驸马。

    净情抬起僧袖,摸了摸被打的脸颊,勾唇一笑。

    笑容纯粹极了,不含一点调侃杂念。

    简宁公主不解,“你笑什么。”

    净情:“没被姑娘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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