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良子
良子有一副好身板,胸膛宽阔像打开的扇子面,肩背厚实,后脖梗子一疙瘩肉,瓷实。
一吨水泥二十袋,码成两摞,一摞十袋。上面立一瓶冒着马尿气泡清爽型燕京啤酒,瓶口高度正好达到他的肩头。
良子用沾满灰面的大手抄起酒瓶,一仰脖嘴对嘴一灌,“咕、咕、咕”三声,啤酒入肚,黄泡沫却淹满了黑胡须。他用手掌一抹,黑红脸上又平添了几道灰痕。他把剩下的啤酒瓶立到另一摞水泥袋上,把灰不唧唧的灰围裙搭在水泥袋上,矬子,侧过肩膀,两手将一袋水泥一扳一抄一耸一颠,水泥袋就稳稳地骑在他的后脖梗子上。然后,他低头顺眼,登上通往六层雇主的楼梯。
起步的时候,良子很潇洒。扛一袋水泥如同肩上放一个小枕头,他两手掐腰,挺着脖子,头低腰却不弯。甚至还想整几句流行歌曲:“走!走!走!走哇走!”他甚至想起儿子昨天似乎还光眼子骑在他脖子上,软乎乎的偎着他后脖梗子,痒痒的。而今天的儿子,刚刚考上大学。他迈步到了三层,就感觉到一百斤重的水泥有点“杀”肩,迈步有些尬悠。到了第五层,良子觉得,水泥扛是扛得动,就是腿有点儿禁不住,打软儿。自己绝不能惯腿这毛病,腿不想上也得上。拔一步,再拔一步。六层,终于到了。
良子略蹲子,肩膀一侧歪,水泥袋滑到他大腿畔上。他顺势一抱一丢一放一正,水泥袋就规规矩矩贴住门口墙根儿。
防盗门“吱吜”一声半开了。一个染红黄毛的丫头一脚门儿里,一脚门儿外地面对他。良子迅速将脸别过去,但还是不失时机地首先看到她染得红艳艳的脚趾甲盖,依次是似白藕般修长白腿黑短裙和薄如蝉翼的上衣只有下半截。至于上半截儿,良子的眼光像贼一样溜了。
红黄毛吃着“小蜜傍大款”型雪糕,很大气地问,你是喝“牵手”果汁还是要“农夫山泉”?良子赶紧摆手,我下边有啤酒。说完赶紧逃走。
他努力回忆,看这红黄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面。
当良子把第二袋水泥扛到六层,摞在第一袋上面时。一瓶冰镇啤酒冒着冷气,看来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在他面前。良子忙推辞,别,别,我还有多半瓶呢。扛一趟,我喝三口。
红黄毛有点嘲笑地说,照你那喝法,一瓶也就三十口。你放心,啤酒不顶工钱。不就是扛一袋三块钱吗?你扛齐了,我给你六十块。不,再加二十,凑个吉利数。早上我上三角地找力工,那帮人少一百不干,哼!
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她赶紧抽头回屋了。门随手被“呯”地一声关严了。
良子对屋里的那男人的咳嗽,听着也觉得耳熟。
三趟水泥扛过后,良子觉得腿也遛了,肩也硬了,腰也挺了,脖子也不酸了,身上也“合炉”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五十,正是赛金钱豹的年龄。可不是吗,在李鬼子工地,不是咱夸嘴,咱这肩膀,咱这大手,扛过梁、抬灰板、搬铁板、拽钢筋,要说卖力气,在百十号人的工地上坐头把交椅。可是,干了八十六天,每天说好工资一百二十元,一万挂零,这可不是仨瓜俩枣儿。包工头李鬼子却从人间蒸发了。自己过日子还好办,可儿子上大学得交学费呀!李鬼子真是鬼,他坑了一大群人呢!竟敢坑刺头王,狗子六、二青子,三棱子这帮嘎杂子琉璃球儿,这群人要是逮住李鬼子,还不活剥生吞了他!
良子肩上压着水泥,心头堵着债务。但还是一步一步负重往高处走。他的眼睛盯住脚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摆一溜好鞋,穿得过来吗?每一扇敞开的户门,都反射出明晃晃地瓷的光芒,老人劈叉咋办?每一樘紧闭的防盗门后面,隐藏了多少财富?钱多也是祸。
良子扛完一袋水泥,就“咕、咕、咕”喝三口啤酒。红黄毛真好,工钱多给,还赏他一瓶啤酒;燕京啤酒真好,便宜,老百姓的酒,卖苦力的酒。退瓶才两块钱,挣八十,刨两块,赚大发了。
良子流着汗,但不觉得热。汗的发源地是头顶、脑门,汗是洁净清爽的;往下流经脸膛、脖子,就有些杂质了,但污染还不严重;再往下是胸脯、后背,就混浊了;再流到腰部以下,一塌糊涂了。正如黄河,上游三江源是圣洁的,中游开始混浊,到了下游,泥沙俱下。这正如中国人的道德良心,上游是先秦以上,中游是汉、唐,下游是明、清以降。
水泥袋儿已经把良子肩头硌疼了,脖子靠酸了,腰杆压弯了。但他的头脑格外,耳朵分外敏锐。他虽埋头抵胸,却听到有几个人脚步“通、通、通”地从他身后赶过来,“刷、刷、刷”从身边擦过去,带着一股小旋风。有几个声音低声交换,“我扫听到这儿,五门六零一。”“淘换药引子似的,好容易掏着窝了。”“家伙带了吗?”“带齐了。再不给钱,说碴了就劁了他。有钱养小三儿,没銭发工资?”良子一惊,这不是剌头王、狗子六、二青子,三棱子那几条狼吗!
良子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六零一房门紧闭。里面拳脚声、怒斥声、哀求声和家具破碎声,搅成一锅粥。良子灵机一动,“咣、咣、咣”大脚踹门,高喊:警察来了!
房门突开,里边的人“嘭、嘭、嘭”蹿了出来。
客厅地上,歪坐着一个乌眼青,脑袋像个血葫芦。墙角,红黄毛丫头缩做一团,瑟瑟发抖,像只水鸡子。
良子把身子蹲下来,将宽阔敦厚的后背让给李鬼子,来,我背你上医院。
“良子,我欠你工钱啊……”
“咱一码说一码。清水一边走,混水一边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