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场血祭
那双秋水般清洌澄澈、华光潋滟的眸,像极了孟无忧的样子。萧沉璧看着那双眼睛,一阵恍惚、一阵心痛又一阵酸楚。曾经从酷似的眼睛里看到柔情,看到如水底光影般交叠的迷离与忧伤,可是现在,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戒备、疑惑、冷漠与敌意。
这是他的儿子么?他在黎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沦为杀手?为什么会对世界有着排斥一切的绝望?
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拥抱他,抚摸他那张消瘦俊美的脸庞,想用一位父亲醇厚温和的声音,深情地唤他“夜儿”。
可是他不敢,他怕这些动作会惊醒眼前的梦,怕自己醒来,一切都成了空。他必须要从他嘴里听到事情的真相,确定孟无忧是他的母亲,确定他是一位私生子,确定他只是被人利用,充当杀人的工具……
对他,他束手无策。因为在他面前,他不再是那个表面慵懒散漫,内心果断精明的龙镜阁主,他只是一位惶惶不安又患得患失的父亲。他甚至在心里祈求孟无忧:无忧,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苍夜,他是我们的儿子。
他走到床前,缓了缓激荡的情绪,对苍夜道:“躺到床上去。”
苍夜一愣:“你要干什么?”
“我替你换药,重新包扎伤口。”不等苍夜反应,他回身唤道,“来人!”
门外立刻走进一名侍卫,手中拎着药箱,到床前放下,向萧沉璧施了一礼,转身退出。萧沉璧看着苍夜,眼里有不容置疑的威慑力,可是这种威慑力完全不像一位对手发出的,它没有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只是那么深沉。
萧沉璧的表情,让苍夜错疑他像位长辈。
萧沉璧完全没有注意到苍夜眼里冰冷抵触的情绪,动作利索地解开苍夜的衣襟,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看到苍夜胸前一条条乌黑狰狞的伤痕,萧沉璧的手颤抖了一下。那些鞭伤是他亲手赐予的,不仅如此,他还亲手抽了他一记耳光。掌心似乎还带着麻麻的感觉,这种感觉蔓延到心里,整颗心都在麻麻地痛。
萧暮寒默默站在一边,默默注视着苍夜。这张脸越发苍白消瘦了,眼睛显得特别大,漆黑的瞳仁像无边无际的夜,仔细看时,会不觉被他吞没。可是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将自己封得滴水不漏。苍夜,他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他的心,究竟冰冻了多久?
他也曾看到他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表情,纯净得好像山间流过的泉水。那才应该是苍夜,不是么?那才是吸引他,让他欣赏、让他疼惜的苍夜,他还没有得到确认的兄弟。
为苍夜包扎好伤口,又喂了他一粒培元丹,萧沉璧站直身子,目注少年的眼睛,道:“好好想想,能与我们对峙多久。早点坦白,就少受点苦。”威胁的话,却用低缓的语气说出。萧暮寒禁不住想笑,用这样的语气“威逼”一位重犯,简直毫无杀伤力。
而苍夜显然也错愕了。这个萧沉璧,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想让自己的身体经受得住,然后用更重的酷刑来逼供么?到目前为止,他一个字也没有招认,他们还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所以才不想让他死?
既然你们不让我死,我就活下去,找机会逃走。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南宫雨陌的身影蓦然浮现在他脑海中。心,狠狠痛起来,胸口有什么地方被撕裂了,听到流血的声音。
雨陌,雨陌,这个名字,那么清晰,又那么缥缈……
天窗里射入的阳光一点点移动,白天慢慢变成黑夜,黑夜再一点点转入光明。日子就在这枯寂的牢狱生涯中过去,一天,两天,三天。萧沉璧与萧暮寒每天都会来牢中一次,检查苍夜的伤口。苍夜的的伤慢慢好起来,可是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总是感觉胸口发闷,提不起气来。走路的时候脚下虚浮无力,只是在牢中转几圈,就会头晕眼花,浑身酸软。
这种情况,已不单是中了酥骨散,倒有点病入膏肓的样子。苍夜想,莫不是自己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生命在一天天耗尽?如果这样,就把命还给老天爷吧。只是愧对大王的栽培,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
刘佑诚与李泊的案子迟迟得不到侦破,群臣私下里议论纷纷。而刑部传出的最后消息是人犯被皇上押解到天牢去了,皇上要亲自审问。可是这些日子过去,皇上按兵不动,没有透露丝毫消息。群臣猜测、费解,又不敢去问皇上。只有臣相、太傅等人旁敲侧击地在萧重彦面前轻轻提几句,萧重彦却讳莫如深。
两位受害者的家属忍不住了,联合刘、李二人的门生、党徒,向萧重彦上书请命。请愿书字字锥心泣血,用最忠诚的语言向皇帝施加压力。
萧重彦再也沉不住气,把萧沉璧与萧暮寒叫到宫中,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九五之尊眼底燃烧着阴郁的怒气,扭曲的面容中似乎夹杂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痛苦。萧沉璧与萧暮寒只道他痛失重臣,又觉得对不起两人的家属,所以才有这番表现,所以暗暗自责、惶恐不已。萧沉璧更是觉得自己因私废公,对不起皇兄。
萧暮寒百般无奈,向萧重彦禀报:自己已派人到瞀陵罗浮庄寻找玄浮生,玄浮生访友在外,月底方可返还。等他归来抵京,估计还需十天左右。
听了他的计划,萧重彦陷入沉思,脸色异常凝重,两道浓眉紧紧皱成深壑,目光黯沉。
“不行,时间太久了,不能再等。若是所有审案都得使用这种迷幻术,还要我们衙门做什么?还要朕的龙镜阁做什么?!”萧重彦打定主意,盯着萧暮寒,斩钉截铁地道,“将苍夜交到天牢,朕亲自审问!”
“皇上!”萧暮寒终于沉不住气,“皇上……其实,臣等还抓了苍夜的一名同伙,叫做郁离,与苍夜一起关在龙镜阁的牢房里。皇上……”
萧重彦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茶杯蹦起多高:“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们竟然瞒着朕,你们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立刻将郁离押到天牢,朕要严刑拷问,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苍夜并不知道,郁离被转到了天牢,在天牢经受严刑拷打。
震怒的皇帝眼里凝聚着霸气而阴鸷的光芒,逼问郁离苍夜的身世,以及他杀人的动机。可郁离自始至终牙关紧咬,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本已身受重伤,再加上被萧暮寒废了武功,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虚到极点,如何再经受得住酷刑的折磨?几次用刑下来,那个沉默而坚强的男人气息越来越弱。当萧重彦得知消息,吩咐停止用刑时,狱卒来报:人犯咽气了!
暴雨如注,漆黑的夜沉沉如被大幕笼罩着。乱葬岗上的野草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犹如暗夜中披头散发的恶鬼。雨水冲刷了一切,连同刚刚从尸体上流出的血。那血迹,如果不是因为雨,一定会蜿蜒得很远。
皇帝寝宫内,萧重彦独立窗前,举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冷峻刚毅的面容染满萧索。“苍夜,你是来向朕讨债的?你……知道了什么?可是,朕……朕竟不知何去何从,朕真是……枉为人君……”喃喃的语声沉重而缓慢,就像冰层下幽咽的泉水。
暴雨的天气时断时续,拂云的天空一直笼罩着阴霾。
第四天晚上依然是风狂雨骤,萧沉璧独坐在书房里,心头也像笼罩着阴霾。他一面心急如焚,迫切想要解开苍夜的身世之谜,一面又不得不压抑自己,苦苦等待玄浮生的到来。
他对着孟无忧的画像,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一次次心头胀痛难当。
狂风拍打着窗棂,院子里的树木在疯狂的舞动。这个夜晚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不安,他收起画卷,起身出门。
“王爷,你要就寝么?”侍卫在廓上躬身。
“不,本王去牢里看看。”
他们穿过后堂、走过龙镜阁,走进一个幽深的林子。这座林子包围着整个龙镜阁下属的牢房,内设“天罗”阵法,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入。
走进林中,萧沉璧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雨水遮挡了一切,可也许是练武之人天生的敏感,他依然觉得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杀气。
他大步奔到牢房,脚下猛地一滞,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到一盏灯,那盏灯高高挂在牢房门上,上面用血写了一个斗大的苍字。灯光映着血迹,影影绰绰,像一双诡异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沉璧。
“王爷!”侍卫下意识地冲到萧沉璧面前保护他。
萧沉璧上前,轻轻推开他:“进去!”
走廊里飘着浓浓的血腥味,整座监狱已经没有一个活口。所有狱卒,包括专门被萧沉璧派来看守苍夜的王府侍卫都已经死了,这里就像开了一场血祭,到处是血,到处是尸体。每个人都是被一剑毙命,不是咽喉被割断,就是一剑穿胸。
关押苍夜的牢房畅开着,苍夜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