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掌中雀
日暮时分,天色渐昏。
云层中,诡丽的暗紫压住金红,天边郁成一片可以拿去酿酒的冻葡萄。
院子里的灯亮起来,惊动了在阳台上看书入迷的人。
南姜合起书页,视线垂落,院中空荡,无人经过。
陈姨敲了敲卧室门,端着一碗中药走到她身边,温声道:“小姐,把药喝了吧。”
南姜接过药,在氤氲雾气里蹙了蹙眉头。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生若浮萍,命如草芥,却怕苦又怕疼的,现在又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倒真娇贵出小姐做派了。
闭着眼将药一口气喝掉,南姜把瓷碗递还给陈姨,然后抿唇等着陈姨给她药后那颗梅子糖。
程姨却笑道:“小姐,你喉咙不舒服,是不能吃梅子糖的。”
南姜将唇抿得更紧了些,喉中的苦涩感几乎要令她呕吐,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如此沉静乖巧的模样,让陈姨的心软了又软,她将一颗枇杷果放进南姜手心:“不过可以吃这个。”
南姜愣了一下,清甜的果子入口,缓解了苦涩。
“他来过,对吗?是在我午睡的时候?”现在早已过了枇杷果上市的时间段,应是不容易买到的。
见南姜猜到了,陈姨叹口气,答了声是。
南姜点点头,视线又转到外面,天色马上就要彻底暗下去了。
她没再追问周钰烈的事情,却问道:“昨晚捡到的那只鸟怎么样了?”
“送回去的时候便不行了,可惜了那么漂亮一只芙蓉鸟。”陈姨摇摇头,“不过看大小姐的样子,好像不怎么在意。”
“是吗?”南姜淡淡反问一句,倒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垂眸安静了片刻,她道,“陈姨,画室西墙上挂的第三幅画,麻烦你给钰薇小姐送过去吧。”
陈姨愣了一下,周钰烈与大小姐关系尴尬,南姜似乎也同她从无来往。
南姜见陈姨没有动,便温声解释道:“之前那只鸟逃出来过一次,也落在这院子里了,我把它画了下来,拿去给钰薇小姐做个纪念吧。”
“可是我看大小姐对那鸟似乎并不上心,她的性格你也知道的……”
南姜垂下眼,看到院子里的合欢树,当时是七月,那雀儿停在树上花扇间,歪着头同她对视。后来她看见了周钰薇。
那样骄傲冷漠的一个人,不在意的话,又怎么会在烈日里独自出来寻找呢。
“没关系,你送去吧,如果钰薇小姐不要,再拿回来便是了。”
“好吧,那我现在就送过去。天晚了,小姐要看书的话,回房再继续吧。”
南姜应声好。
陈姨离开,南姜望着天边最后一点色彩发起呆来。
两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瑰丽的夏日傍晚,周钰烈问她要不要跟着他回盛京。
那时她大病初愈,心灰意冷,靠在窗边望着天边晚霞,几乎没有犹豫地便回答了要。
其实那时她便明白的,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初见他的时候,便清楚,自己跟周钰烈是不同世界的人,也注定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她是无根浮萍,亦是依附于大树才能生长下去的藤蔓,越界的心思,本就不该存在。
莫名又想到那只芙蓉鸟,两次出逃,都落在这个院子里,是因为感受到了同类吗?
放在卧室的手机叮咚响了几声。南姜起身走进房间,将手中诗集归入墙边书架。
“小雀儿,做什么呢?”是郑奇发过来的信息。
“看夕阳。”南姜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郑奇回了个无语的表情:“昨天阿烈生日,有跟他一起过吗?”
南姜回了个嗯。
“那就好,知道他假期也忙,没给他发信息,你跟他说一声,我们都记得他的生日,昨天一起放了烟花,隔空给他庆祝了。”
随后附上的是几张照片,漫天烟火,无边璀璨。
最后一张是人像,烟花夜幕,一群年轻人勾着肩膀站在天台上,笑得开怀又自在,手里举着的用来欢聚的不是酒,而是玻璃瓶的橘子汽水。
南姜抿了抿唇。
“小雀儿在,就不喝酒。”这是他们当初约定好的。
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她才继续回信息。
“知道了奇哥,我会跟阿烈说的。”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学画也不要太辛苦。”郑奇叮嘱着。
南姜回了句放心,发出后,停顿片刻,她问:“大家都好吗?”
“好。”
郑奇发了一条语音过来:“这不刚好暑假嘛,祥子他们回来过假期,所以大家又聚一块了,昨晚本来想跟你们视频的,又怕打扰了阿烈,去年生日给他发信息,他都没有回,第二天跟我说在公司学习,通宵作业来着。真够辛苦的。”
在公司吗?南姜的眸子顿了一顿。
“对了,小雀儿,你今年该去上大学了吧?”
“嗯,九月份开学。”
“一定要好好学习,成为大画家,这样以后我也能出去吹,我有个艺术家朋友。”
南姜笑了一下,回了个好的,一定努力。
“那个人最近怎……”信息编辑到一半,南姜停了下来,微微犹豫的时间里,郑奇又发过一条信息,说店里有客人打起来了,他去处理一下,两人便就此结束了聊天。
将那几张照片存到手机里,南姜将自己跟郑奇的聊天记录连同照片一起转发给了周钰烈。随即她走出卧室,去了旁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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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色透过玻璃窗笼罩整个房间,周钰烈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安静如一座雕像。
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了几声。
他睁开眼,漠漠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才直起身子拿过手机。
屏幕在昏暗中亮起,照亮他漆黑眸底。
熟悉的天台,熟悉的面孔,烟花和橘子汽水,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指尖划到聊天记录末尾,他将手机丢回桌面上,清脆的一声响,屏幕熄灭,室内重归暗色。
心头涌上一阵烦躁,舌尖扫过后牙槽,他从桌边摸过烟盒,弹出根烟,两指夹起咬在齿间,然后重新靠到沙发上,耸着眼皮去摸打火机。
口袋中空空如也,他怔了一下。
“阿烈,要许愿哦。”
打火机落在南姜那里了。
心头躁意更胜,他扔了烟,扯开衬衫领口,又将腕上的手表摘下丢到一旁。
仰面躺回沙发上,他闭上眼,屈指揉了揉额角。
“周钰烈,你不喜欢我吗?”南姜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轻柔柔的,却似微风燎原,将他心里那点躁火彻底烧起来。
他睁开眼,起身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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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中。
南姜站在画架前,垂眼看着自己昨天刚完成的画作发呆。
这个场景实际发生的地点,便是郑奇家的天台,那是青峰镇上最高的楼房顶,也是他们一群人的秘密基地。
那晚一群人照常聚在郑奇家中补课,她提前完成了试题,便独自一人上了天台去看星星。
漫天星幕,一卷竹席,远处有狗吠之声,夜风是微凉的。
再舒适不过的小镇夏夜,所以她盯着星空看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似梦非梦时,耳边响起一阵嘈杂声,很快又安静下去,但她还是醒了过来,揉揉眼睛,枕着胳膊侧过身,然后便瞧见了周钰烈。
不知是什么时候躺在她身边的,侧着身子,睁着眼睛,安静地同她对上视线。
夜色中他的轮廓并不清晰,眸子里的情绪却清晰地传递进她的眼睛里。
就这样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周钰烈忽地笑起来。
“小雀儿,你脸红什么?”
她几乎是立刻翻身转到了另一侧,并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说完,她才想起来,这样暗的环境里,他其实根本看不清她的脸色。
于是更加懊恼了。
周钰烈则笑得更厉害。
就在她攥着指尖想起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人再度开口,仍含笑意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落在耳侧:“小雀儿,一起考深市的大学吧。”
“我们去南方,去看海,去找花。”
记忆一层层倾覆而来,南姜抬起手,想碰一碰画中人的脸颊,还未触到,一阵风从窗子里卷进来,止在半空中的手撤回,掩住嘴边低低咳了两声。
“小姐,起风了,怎么不关窗呢?”陈姨走进画室。
南姜收回视线,见陈姨是空着手回来的。
“大小姐面上冷淡,却把画收下了,还让我同您道声谢。”陈姨一边笑言一边走去关窗。
南姜点了点头,虽是同父异母,情感淡薄,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姐弟两个还是有些相似的,同样的气质冷淡,同样的心口不一。
“她还说了什么吗?”
陈姨愣了愣,继而沉默下去。
“没关系,陈姨,直说便好。”
陈姨叹口气:“大小姐说以后请您安分守己,不用在她身上花心思。大小姐的脾气就是这样的,您也不用放在心上。”
南姜笑笑,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应的陈姨,还是应的周钰薇那句话。
“陈姨,您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好,小姐也早点休息,别太晚。”陈姨看看南姜单薄的身子,轻轻摇了摇头,离开了。
夜色渐深,南姜站在落地窗前,仰头看着天幕,今晚的星星也缀满夜空,只是城市里的灯火太过璀璨,便将它们的光芒盖过许多。
脖颈微微酸痛,她低下头,却与站在院子里的人刚巧对上视线。
是周钰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