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掌中雀
夜幕中暴雨如注。
一只雀儿扑棱着翅膀跌入门廊下,叽叽哀叫了两声,周钰烈站在厅门口,垂眼看着那只挣扎的鸟雀,眸中情绪变了几变,最终他还是弯下腰,将它捡拾起来。
陈姨拿着一把雨伞走出来,递给周钰烈:“少爷。”看到他掌心里的小鸟,她咦了一声,“这好像是大小姐养在笼里的那只鸟,是逃出来了吗?”
周钰薇养的,这倒有点意思,他还以为她是不喜欢什么活物的,周钰烈将小鸟递给陈姨:“给她送回去。”
“好的少爷。”陈姨接过,心中却有些担忧,在笼子里呆惯了的芙蓉鸟,淋了这么大一场雨,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
周钰烈撑开伞,又微微侧首道:“等会儿煮点姜汤,给南姜送上去。”说完,他便走入了雨幕中。
陈姨瞧着周钰烈的身影,眉间阴影又重了几分,她自小看着周钰烈长大,能察觉到他从楼上下来后情绪便有些不好,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或许是怒气,两个人吵架了吗?可他仍然记挂着南姜的身体。
陈姨叹了口气,从那偏远地方回来后,周钰烈的脾性似乎改善了很多,可想法却是愈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顶楼画室。
桌上的蛋糕有些融化了,上层的奶油霜晕染开来,星空和田野都变得混乱。
南姜站在玻璃窗前,看着男人撑伞走入雨中。
细白手指点在着起薄薄雾气的玻璃窗上,沿着他移动背影画出一道长长的路线。
周钰烈离开时的脸色很不好,她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执意去做了。
雨水凌乱拍打在窗棂上,远处的身影更加模糊,有关雨天的记忆却汹涌清晰地奔赴而来。
青峰中学。
下课铃响,笑语吵嚷,五颜六色的伞转入昏沉雨色中。
南姜站在走廊下,捏紧书包上的带子。一只脚正欲踏入涟漪中,胳膊被人向后拉了一把。
她转过头,少年唇角挂着一点笑,微微散落的刘海下目色慵懒:“没带伞?”
南姜点点头。
周钰烈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我也没带。”
南姜抿了抿唇:“那你拉我做什么?”
他唇边笑意深重了些,随意扯开外套,伸手一兜便将她罩在衣襟下。
冷冷的一点薄荷香落下来,混着雨水的气息,有些模糊了。
“我数三二一,一起跑。”
她抬手想攥住他的外套,握到的却是他的手,慌张松了开,脸都熨红了。
头顶传来轻短的一声笑,少年的嗓音里缠着一点儿撩拨人的戏谑:“小雀儿,下个雨,你慌什么?”
一道惊雷劈开雨幕,南姜回过神,周钰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收敛起眸中情绪,走回桌边,拿起自己的手机。
“我的手链还在你口袋里,不要弄丢了。”
顿了顿,她添一句。
“明天过来还给我,好吗?”
回复是不会有的,南姜平静地收起手机,将剩下的蛋糕丢进垃圾桶,然后关掉画室灯,回到了旁边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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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一整晚。
窗前的白纱被微风拂动,室内光影翩跹。
南姜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醒来,翻个身,手指下意识去摩挲腕上的手链,空空如也,她睁开眼。
喉咙隐隐有些痛,看来陈姨的姜汤也没起作用,又感冒了,南姜撑着身子坐起,从床头拿过一杯冷水灌下。
手腕虚浮,动作有些不稳,水珠溅了一些出来,顺着小臂浅青的血管脉络蜿蜒向下,最后坠入睡衣袖口。
南姜怔怔地瞧了一会儿。
现在她这般弱不禁风。
长睫微颤,视线缓缓转到阳台,南姜瞧见一片凋零花色,大雨过后,攀爬在栏杆上的蔷薇都有些破败了,残缺的花瓣落了一地,不复盛放时的娇艳模样。
她又转回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骨分明,苍白更胜花色。
从前大家都说她是青峰镇上最顽强的孩子,每日风吹雨打,仍旧生机勃勃,直到后来的那场大雨,她险险留下半条命,却再没了那样的生气。
若不是周钰烈将她带来这里将养着,或许此刻,她便如那凋零残花,彻底衰败下去了。
房门被敲响几声。
南姜收回神思,放下水杯,赤着足下床开门。
陈姨站在门外,笑着同她道:“小姐,该用早饭了。”
南姜轻轻应了声好。
陈姨看见她没有穿鞋,皱起眉头温和问:“小姐,怎么又光着脚呢?”
南姜垂下眼:“忘记了,我去穿上鞋。”
“小姐,等一下。”陈姨伸出手,“这是少爷刚刚送过来的。”
南姜默默看了片刻,才将那根红绳拿起来。
陈姨知道这是南姜的贴身物件,从不轻易取下的,便问道:“需要我帮您戴上吗?”
“不用了。”南姜蜷起手指,将绳链握入手心。
陈姨没有再多问:“那小姐先换衣服,穿上鞋子,我去准备早餐。”
“辛苦陈姨了。”她拾起一点笑意,嗓音也是温软的。
陈姨笑笑,转身下楼去了。
南姜摊开掌心,看看手中的红绳,低低喃语:“周钰烈,你怕什么呢?”
早饭过后,陈姨出来收拾餐桌,看到南姜换了鞋子准备出门。
她今日穿了条白底绿花的方领连衣裙,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纤薄的肩,细白的颈,身形好似雨后一枝含苞待放的绿栀子花。
小高跟凉鞋的绑带悬悬勾在她腕骨,未等她直起身来,便已在白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脆弱如玉,太过容易沾染。
“小姐,您要出去吗?”陈姨问,她记得今天并不是南姜去学画的日子。
“嗯,我去找阿烈。”南姜已经推开半扇门。
陈姨张张嘴,欲言又止。
南姜注意到她的神色,她侧过脸,柔声问:“陈姨,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陈姨默了几秒钟,才道:“昨晚我看见少爷带了几个朋友到他那边,这会儿,或许还没走。”
南姜琥珀似的眸子顿了顿:“有薛晚盈,是吗?”
陈姨点了点头。
她垂下眼,思考片刻,浅笑道:“没关系,我去去便回。”
周钰烈的住处与这座小楼的距离很近,中间只连着一条走廊。
南姜从小楼的侧门出,不过几步就能走到他那端,只是那一端的侧门,是锁着的。
南姜绕到正门口,厅门虚掩着,她伸手推开,里面并没有人。偌大的空间,寂静得有些可怕。
周钰烈的卧室在三楼,南姜沿着楼梯慢慢向上,走到三楼楼梯口,她听见了女孩儿的笑声。
“阿烈,我也要去美国读书。”
声音是从卧室方向传出来的,南姜的脚步顿住。
等了片刻,熟悉的嗓音响起,懒懒散散的,带了些不耐烦。
“别跟着我。”
南姜不自觉攥紧手中绳链。
“我就要跟。”女孩儿不服气,声音里却含着点软意,像撒娇,可又不敢明目张胆。
小圆牌硌得手心有些发痛,南姜听见周钰烈嗤笑一声。
“如果你不怕被卖掉,那就跟。”冷漠的嗓音,阴郁更甚昨夜暴雨。
随后是一阵沉默。
“哎呦薛大小姐,你可别闹了,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疯子一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南姜隐约识得,他是周钰烈的发小之一,同她见过一两次面,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
蜷起的指尖松了松,她继续向前走去。
卧室中。
窗帘撩开一角,日光流泻,房间里半明半暗,各色酒瓶七零八落潦倒在桌面上,折出细碎幽光。
几个男女或站或坐地围在一处,卧室的主人则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垂眼瞧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一罐啤酒,修长冷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点着啤酒罐身,姿态懒散,不可一世。
薛晚盈坐在另一侧的长沙发上,微微撅着唇,不满地瞧着自己这位心上人。
身旁的安敏拍了拍她手臂,劝慰道:“好了晚盈,阿烈只去一年,中间又不是不回来。”
薛晚盈轻哼一声,最终还是自己下了台阶:“我也就是说说,又不是真的去。”
对面的程威啧声:“行了行了,是不是得去吃点东西了?喝了一晚上,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吐血了。”
一群人重新活跃起来,忽听房门被人低低扣响两声。
“谁呀?”没等周钰烈开口,薛晚盈撩了一把头发起身,“我去开门。”大小姐的气势又重新拿捏回来。
周钰烈把住手中啤酒罐,掀眸看向门口,眼底充斥一片暗色的沉。
房门打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南姜后退一步,微微蹙了眉。
看到站在门外的人,薛晚盈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冷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酒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有些让人头晕,南姜天生嗅觉敏感,加之又感了冒,嗓子本就有些不舒服,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十分微弱的声响,却让房间里的人听得清楚,周钰烈沉着脸,将手里的啤酒罐扔到桌面上。
沉重的一声响,周围几人面面相觑。
薛晚盈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周钰烈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阿烈。”她握着门把手,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周钰烈的目光却落在门外的人身上,他走出门,顺手将房间门关起,挡住酒气,也挡住里面一众好奇窥探的目光。
“有事?”
他还穿着昨日里那身衣服,领口外敞,喉结滚动,嗓音比平日里更添一分沙哑,许是一夜未睡。南姜看着他,点了点头。
“说。”
南姜抬起手,摊开掌心,平静道:“我自己系不上。”
周钰烈掀起眼皮,默默注视她片刻,眸色变得深沉而寡淡,好似一处古井深潭,透不进风,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南姜。”
他微微俯了身,指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下巴,缓缓抬起,“不要再闹了。”
纤长的睫,像羽蝶轻轻振了翅膀,她眸间蕴着一层浅薄雾气,看向他时,情绪却是十分明显的。
“周钰烈,我感冒了。”微凉指尖攀上他的手背,又慢慢探入掌心。
周钰烈不自觉绷紧了后槽牙。
“南姜。”这两字几乎是从肺腑间压迫而出的,极为克制的警告。
南姜却只是平静地瞧着他,没有一丝动摇。许是生了病的缘故,她眼尾鼻尖都沾染着一点红,这般可怜的模样,盯着人看时,便叫人不自觉心软下去。
身后房门忽地被人打开。
薛晚盈站在门口,看到两人的姿态,她嘴唇都有些发颤:“阿烈。”
周钰烈侧眸看了她一眼,松开手,直起了身子。
南姜也收回了手,清澈的眸子平静无波,握着红绳的另一只手又抬起来。
“帮我,可以吗?”
她手心里有些红,中间压出的一点凹痕看得十分明显。周钰烈冷着脸将那根红绳拿起来,系到她手腕上,然后重新抬眸看向她:“好了,回去。”
南姜摩挲了一下腕上的红绳,低着头嗯了一声,然后不再看他,转身慢慢离开。
鞋跟踩在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地板上,声音清脆,长风穿过走廊,蓬松的裙摆微微翻起,像栀子花苞绽放开来,随即轻盈没入转角。
就像是真的只是来请他帮忙系一下手链,周钰烈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薛晚盈双手攥紧:“阿烈,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身后的房间里都寂静下来。
“薛晚盈。”
周钰烈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近她,“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去找她,否则,你应该清楚。”
“我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