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外篇 神宵 [上]
“喂!你叫什么?”声音的主人几乎有些无礼的问。
“扬潮。我的名字是扬潮。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宵’。我的名字叫做‘宵’。你可以称我为神宵!”我听到那个声音如此骄傲地回答。
……
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
是谁在说话?
还有那个那么熟悉的名字……是谁,是谁?是……
在冰寒澈骨的潭水中,我缓缓睁开眼睛。外界的寒意让我自往事中醒来,一切,只是旧日的梦而已。
今天是我难得的能保持清醒的时刻。我吐出一口寒息,前方的湖水化成冰镜,它清晰地照出我如同鲜血般的妖异眼瞳。我看着自己的手,它早已不是记忆中人类五指的样子,映在我眼中的只是一双有着尖锐指甲的狰狞双爪罢了
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在很早很早以前,自我被困在这里开始,我便已不能再保持着苦苦修炼幻化而出的人族模样,我已还原成我的本体模样。
一尾,雪蛟。
是的,我是一尾蛟,身长十七尺有余,龙首蛇身,身体里流淌着神龙高贵的血脉。我周身细碎鳞片晶莹雪白,它彰示着我在蛟族中亦同样尊荣的地位。
我们,是水族的王者;而我,是海中的天骄。
到底是何时,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的呢?
让我想想,仔细地想想,即使已有太多的往事浸染在鲜血里而忘却了,可是,我一定是能够记起来的,那些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于浸得眼珠冷得发痛的潭水中闭上双眼,便似仍能看见我那珊瑚苑里那棵巨大的碧玉树。它的身体有十个成年人合抱起来那么粗,繁茂的树冠掩住了大半个水晶宫。它的树干是青色美玉,叶子与花却宛如最最上好的琉璃,在透过海水与天幕映下来的阳光里,它流光溢彩,没有任何人能形容出它的美丽。
有时会有金喙翠冠的小鸟飞过来,它们舒展着流金般的长长尾翎,身上的羽毛却是最漂亮的碧玉色。它们神色高傲,姿态曼妙,总是停在碧玉树最高的那层树稍上,以金色花芯与水晶果实为食。
偶尔有风吹过,树叶与树叶间便敲击出清脆美妙的声音,那是这个世上最动听的音乐,空灵清悦,无物可比。
在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枕在蚌妖姐姐的身旁,以她的明珠元丹为烛光,懒懒读着族人或非族人们在地面上游历后写下的有趣手记。珊瑚守卫与海妖侍者静静守在远远的白玉栏外,神色庄重严肃。
当风吹过后,也偶尔会有碧玉般的叶子落到我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拈起它细细打量,便会发现它们脉络明晰,绿意盈然,似是活生生的,贴着肌肤时却晶莹自温,仿佛天生就是翡翠琢成的一般。
他们说,这样的叶子在人间值钱的很,只须一枚,便能让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可是在我这里,却只是整棵树陪着我在一年年的寂寞岁月里无声地凋落而已。
那个时候,我是什么年纪呢?蛟族寿命超过千载,却往往要经历四百年方能修炼到足够的法力,幻化成人形到外界游历。经历世间百态,磨练心志,以为成功渡过千年一度的雷劫作准备。
可我是个异类。
在我一百八十岁的时候,我已能够相当完美的变成人族的样子——虽然幻化出来的模样年龄看起来实在太小了些。
这或许是由于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的缘故吧。蛟类族群本就不太大,间中雪蛟更是少得可怜。
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已住在这水晶宫里,唯一见到的雪蛟族人便是化成人类时已有三尺白须的七长老。稍大些我便知道,我是最最罕见的天生纯血雪蛟。
我的父亲,贵为拥有整个南海的蛟族皇室的直系,听说今年已有一千七百岁。而母亲,则听说是蛟族近千年来最出色的天才。一百多年前,她以八百岁之龄便已渡过雷劫,成功地化作神龙顺利飞升。这件事出乎当时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那而个时候,我才刚刚被诞下不到百年,尚在龙蛋中还没孵化出来。
听说父亲也便是自那个时候起开始闭关,从此不再见任何人。因为他希望能早日与他最爱的妻子一样,化龙飞升。
所以我从未见过他们。即使有着生花妙手画就的肖像让我熟悉他们两人的脸,可它终究只是一副不能笑不能动的画像罢了。
而我,终究只不过是个爱热闹怕寂寞远远还未长大的孩子而已。
蛟族中并非没有与我年岁相近的孩子,可是我却不能随便与他们亲近。因为,这些是被严厉禁止的。我所能自由走动的区域,只有眼前这座水晶宫与七彩珊瑚园而已。
当那些孩子们一起嘻戏玩耍的时候,我只能站在龙虾侍卫的肩膀上,自窗户间羡慕地看着他们脸上欢快的笑容。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规定的原因,他们是怕我在心志稳定之前被不好的思想所影响,会沾染了血腥或是杀意,而这些,则是我们雪蛟一族成功渡过天劫的大忌。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太年少,他们的这重好意我根本无从理会,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如何能够摆脱这种无聊到让人窒息的生活。至少,也得想个什么法子到水晶宫外的世界去看看。
然后,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一个机会。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有着很好的阳光,连透到碧波障射进来的光线似乎也比平日里更明亮几分。那天一大早,七长老便急匆匆地带着两个随从出了水晶宫,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的模样。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吧,我早早已打听清楚,七长老他是要去东海与整个七海蛟族的高层人物开一个很重要的朝会,至少也得两天以后才能回来。
然后,在那天中午待卫们打盹儿的时候,我偷偷地溜了出来。
……
碧波障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它允许一切光线透入,却将所有的海水和里面的水族全拦到障外。它的广阔是没有见过的人难以想象的,东海一族所有水中建筑全都在它的保护范围中,范围几近千里。当然,我那座精致华美却无聊得要命的珊瑚水晶宫也在其中。
在经过它的时候,我小心地用手指试着在碧波障上捅了捅,指尖透过那重无形的阻隔接触到了冰凉的海水——虽然已是人间的夏日,可在深海里,海水的温度依然相当低——我的手指好奇地在碧蓝的海水里点来点去,碧波障上因我的孩子气举动而荡漾开来一圈圈透明的波纹,只是,仍没有一滴水漏进来。
一群寸许来长、浑身七彩斑澜的小鱼儿因海水的动静而好奇地凑了过来,它们的鱼吻轻轻碰触着我的指尖,痒痒得让我几乎笑了出来。
低低欢呼一声,我和身扑入了海水里。
今天,我是自由的。
……
那群漂亮的小鱼儿一直尾随着我,直到快到海面时,不适应浅水层环境的它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知道,它们喜欢我身上那种淡淡地龙族血脉的味道。
而比它们更聪明的水族,刚在看到我时就远远避了开去。它们不想惹麻烦。
我撇撇嘴,心中大感无聊,却也没有去揪住一个好好教育它一番的念头。现在,有更有趣的事情值得我去注意。
海面已近在眼前,只待我优雅地探出幻化而出的人类双臂轻轻一挥,我便能呼吸到海面上的空气。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尾巴一痛,哦不,是脚上一痛,然后一股力道将我带得身不由已头下脚上地冲出了水面……
可怜了我那蕴酿良久的帅气出水pose。
兀自满眼金星的我咬牙切齿地捏着从脚上取下来的钓鱼钩,恶狠狠地问道:“这是谁干的?”
虽说我身上有鳞片护着受不了伤,可被这样的铁钩子挂到肉里仍然会痛的呀。
冷场了三秒钟后,我终于听到身后一个明显有些口吃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回答:“呃,这个,啊,对不起……”
我青筋直冒地扭过头去,便看见一个破旧得出乎我想象的小船飘在海波上,一个看起来和人形状态下的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
现在想来,这便是我与扬潮的第一次见面,真是丢脸啊。然后我与他相遇这件事,到底对我们双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到此刻我依然无法界定。
那个时候我们有多大呢,嗯,想起来了,扬潮九岁吧,而我,在上个月刚刚渡过了二百零七岁的生日。
……
那段时光即使现在想起来依旧是快活的。
对于以往所有生命皆锁于珊瑚水晶宫内的我来说,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
捉鱼捉虾自不必提——我是boss,下面的小兵得听我的,哈哈——其实钓起它们后不会真地把它们吃下肚来或是做下酒啦,大多时候只是吓吓它们,看看他们那惊惶失措的样子而已,同时也显示一下我的本领罢了。
这个时候,扬潮——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差点把我当成海妖弃船而逃的孩子——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而我却只是高傲地抬着下巴轻哼一声。嗯,我喜欢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事实上,我在心底里却觉得比起我来,或许扬潮更厉害也说不定。
他虽说看起来有些笨笨的,其实脑袋反应却是相当的快。虽然没有我那先天的水族皇室血脉带来的威摄力,却总能找到些我从未接触过的,有趣的玩意儿让我兴致勃勃地去参加。
在整个村年龄相近的孩子中,他制的弹弓是打的最远的,每次掏鸟窝时得到的收获也是最多。便是在海边捡螃蟹,每回也总是他最先捡满一篮子。
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东西。就算是是普通男孩子玩腻了的打弹子儿,掏鸟窝什么的,我也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
在夕阳照着海面的时候,我已与杨潮熟得像认识了一百年一样。
我想,这应该就是朋友,就像那些历世归来者的手记中提到的这个词一样。
可以一起哭,一起笑,可以一同冒险,可以分享秘密,可以把背后交给他,可以永远信赖。
我想,我以前之所以觉得寂寞,大概就是缺少了它吧。
……
两天的时间过得实在是相当的快,在第二个日落之后,我不得不回去了。
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这次偷溜行动。大长老在我回来的那个晚上也回到了珊瑚水晶宫,只是却是心事情重重的,只摸了摸我长长的雪白头发后便将自己和其它几个长老全锁到了神殿里,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年长者应该操心的事情啊,我虽然有二百多岁,在蛟族中却还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而已。
对我而言,这件事对只是提供了更多难得的能溜出去玩的机会而已。
于是以后的那些时间,我几乎天天跑到海面上去找杨潮,两个人形影不离。
想起来,那真是让现在的自己仍能笑出声的快乐时光啊。
然后,有一天,在嬉戏的时候,我发现杨潮好像有些发愁的模样,一问之下,才知道前两天他的父亲病了,家里却没有钱去买药。
人间的钱啊,我也没有啊。但按着额头仔细想想,我记起了我庭中的那棵碧玉树。
我记得,在我所看到的蛟族游历者的旧记载中,有提及它的叶子很是值钱。虽然里面也有交待过说不要把它随便流传到人间去,说如果不小心的话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可是我想,若只是一片两片的话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吧。而且,杨潮不是我的朋友么,书上说,朋友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们不是需要尽力去帮助的么?
所以,在下一次来到海面的时候,我给他带去了三片玉叶子。
……
空气嗅起来清爽而干净。我从海中冒出头后,如平日一样幻化出身上的白衣去找杨潮。
我想要告诉他,最近一段时间我可能不会再过来了。因为大长老好像觉察了我天天溜出来的事情,他们说从明天起,就要我到神殿中去参悟化龙诀,为以后的成年礼作准备。
“伯父好!”
我笑嘻嘻地向杨潮的父亲打着招呼,他的身体好像已经大好了,只是有时天气变冷时还是会有些咳嗽。他的脸部皮肤因长年的海风吹拂而变成了暗红色,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生活的艰辛。
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吧,我所在意的,只是杨潮这个朋友本身而已。
他的家人,他家里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他自己去处理吗?
我们水族,可从来不会干涉别人的家事。
至少我就没听说过,有哪条蛟会去关心一只螃蟹的父母过得怎么样。
现在的我想来,仍不能不摇头叹息,为那个时候自己的单纯与愚蠢。那个时候,只要自己稍稍注意一下的话,事情怎么也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吧。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委实太年少,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许多看起来坚固长久的东西其实和最最娇嫩的花朵一样,都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与关怀。
这个世界的风雨太过凌厉可怕。
所以,我竟忽略了那么多次可以将事情挽回的机会,任它一步一步,发展到撕心泣血的惨烈境地。而我所珍惜的东西,也在其中如琉璃般粉碎。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蠢啊,竟能笨到这种能让人笑出眼泪的境界。
只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孩子。那样子的自己,还不明白所谓不得已,还相信梦想与勇气;还不明白阴谋与背叛这些词句,还相信纯粹与永恒这些东西。总以为,有些东西只要坚持,便可以永生永世不变。却忘记了,这个世界本是那样无情与冰冷。
所以在那个时候,当我从杨潮手中接过那杯水时,毫不怀疑,一饮而尽。却并未留意到,他面上的那丝迟疑与眼里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