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雪寂
刘小丫仍有些怔然地看着湖面。
刚刚在那黑金城主跳进湖心后仅仅片刻功夫,寒湖四周的地面便再一次塌陷了。所有的血色蔷薇都被深深卷进了湖水里,竟像是它们知道一直培育照顾着自己的那个人已不在了,所以特地全堕入湖中去陪他一样。那场面着实有些诡异。
只是此时,一切都已看不见了,已陡然变成一个巨大湖泊的昔日寒潭已恢复了当初的澄碧宁静。
湖水荡漾,一方残破的白色衣料闪入了刘小丫眼中,却是水成川自芙萝雅裙角上扯下的那一块。她小心地将它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艾,你能原谅他吗?他已经说对不起了呢……”刘小艾握着那角白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其实,他和血蛟一样,都是很可怜的……而且我们现在好像也没事……”她的声音在艾抬起来的冷冷视线里越说越低,最后终于将未完的话全咽了回去。
蕴着狂怒的血色瞳孔冰一般几乎将她冻结:没事?我现在这种模样叫做没事吗?
要说可怜,到底是谁真正比较可怜?
打着可怜的名义,就可以漠视自己以外任何不相干者的利益?就可以任性地夺走其他人所有最宝贵珍贵的东西,哪怕是人的性命?然后在一切无可挽回时,因一句“可怜”而逃掉所有的惩罚与报复?
怎么可能!如果原谅了他,如果他们可怜,那么所有被伤害的人,所有被欺凌的事,所有被夺走的一切,我们满腔满心的怨恨与愤怒又该置于何地?
如果说同情是美德,我应该因他的不得已而原谅他,那么我呢,在我们最悲伤时,最绝望时,又有谁曾怜惜过我们?!
这个世界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我达到它的标准?!
所以我会恨下去,恨上一生,恨上一世,恨上一辈子!
脸庞与喉间的伤火辣辣地抽痛着,静静抱着燕雷的艾双拳已握成青白色,长长吸了口气平复已达失控临界点的沸腾情绪,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
不理会刘小丫瞬间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步挪到那白衣人面前,双膝着地,艾跪了下来:“求你救他……”
她的声音嘶哑而凄厉。
怀中,燕雷的气息已细若游丝。
“……你确认?要救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银色面具下的眼眸冰雪般冷漠,“他被放入培养槽里作为转移载体时间太久,全身精血几乎散尽。很明显,这孩子已撑不到明天,或许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呼出最后一口气——这还是在我不取出他体内那半枚冰魄玉的前提下。”
“求你救活他,不管要什么代价。”艾反手一剑插上自己的肩头,登时鲜血横流,“我的血,我的命,全都可以给你!既使是要我现在死在你眼前,我也不会迟疑片刻!”
“我知道,如果是同样了解这种技术的你的话,一定有办法!”
白衣人瞳中闪过一抹说不出的神色,他淡淡地问:“哦,任何代价么……若是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让去你杀人你也会答应?比如说,让你现在就杀掉跟在你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或是,将你以后一生的时间作为交换的代价,你彻底失去自我,变为一个只会听令的傀儡?”
“没问题。”在刘小丫惊骇的目光中,艾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并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可若为了这个让他能健康活下去的承诺的话,让我做任何事情都无所谓。”
“可以告诉我原因么,为何像你这样的孩子,竟会为这样一个快死的婴儿做到如此地步?”白衣人眸光微动,淡淡问出了一句话。
霍地抬起头,艾鲜红的眼瞳宛如燃烧的火焰,她的声音喑哑低沉,却是斩钉截铁:“因为我曾经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直到他健康长大,只要我还活着。”
所以,就算要为此付出一切也绝不可惜!
“承诺么……呵呵……有意思……”白衣人低低笑了出来,“看在现在还有你这种笨蛋的份上,我便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吧。”托过艾臂中的婴儿,掌心一转已将手中另半枚冰魄玉和着一蓬白芒融入了燕雷体内,“这半枚冰魄玉可保得他百日内平安。只要你在三个月内,能通过我的考验赶到我说的那个地方,我便允诺你一定让他活下来。只是相对的,”白衣人话中竟似也有些叹息之意,“你将会永远作为鬼域的棋子而生存……”
大片大片的雪花和着风慢慢卷起,白衣人的身影已渐渐隐没于风雪中,他淡淡的声音却依然十分清晰,“如果在那个时候,你想再获得自由的话,便在十年内赚够十万两黄金吧,然后,再在离开时切下自己的一只手——否则,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鬼域的刑罚使也会一直追着你,直到最后斩下你的头颅带下去复命为止……”
叹息声中,无边雪雾飞旋,一切重新落定时,白色的人影已消失无踪。
仍跌坐于地的少女怔怔看着白衣人临走时留下来的两样东西,一时间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一份地图,一张面具。
地图是羊皮所制,线条明晰,上面画的是鬼域的地址。
面具青面獠牙,却是恶鬼修罗的形貌。贴着脸颊的里层,柔软而冰冷,鼻中,仿佛又闻到了蔷薇花香外的淡淡血的腥味。
“艾——”刘小丫扑过来紧紧抓定了艾的肩膀,试图让她转过脸来,“艾!不要去!不要答应!那个人真要叫你去杀人怎么办?他真要让你做坏事怎么办?这是你的一辈子啊,一辈子都会失去自由……”
“我不在乎。”冰凉的手指格开攀定自己的双手,血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寒月,“你难道以为,我还有别的路可走么?还会有所谓的‘美好灿烂’的生命与未来?我的人生,早已经被彻底毁掉。”将手伸向月亮,苍白的十指上仍似残留着鲜血流过时的粘热感觉,“这双手,再也洗不干净了……我终究,不过是个以人血为食的恶鬼而已。”
“自我咬开血蛟喉咙的那一刻起,我便再没想过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命百岁。”
凄清的月色下,青色的修罗面具冷冷映着雪光。利牙如刀,青唇染血。它似于这冰寒世间愤怒大叫,又似在嘶声狂笑。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那段夜。不久后,天就要亮了吧。
缓缓将面具覆在脸上,针一般冰冷而尖锐的痛苦立刻自额心蔓延到整个头部,“啊……呀……”半跪于地上,艾忍不住嘶声叫了出来。
耳边被摔开的刘小丫嘶哑而悲伤的低泣声在满眼满手的漆黑鲜红中却异样地清晰,无力地跌在雪地上欲奔过来的她探着手在风雪中大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艾不是这样的……所以不要变啊……不要变……”
恍惚中,艾似看到一个一身雪白衣裳的女孩儿怀里抱着小小的阿墨在微笑,她脸庞若白玉,星一般的眸子又清澈又坚定,笑容明亮干净如日光,她以清晰而明亮的声音在说:因为它还活着呀,所以不能不管它……
就算被骂也好,就算受责备也好,可它是那么地可怜……
静静闭上眼睛,再也望不见周围的一切,夜的怀抱是如此宽广而温暖,血的气息如此陌生而怀念。而我,已无法再回头……
仰天厉啸一声,艾周身红光涌动。
深深插入泥中的十指间,有无边红芒沿着最近的地层裂隙在隐隐而流……
是夜,黑金城遭遇罕见的暴风雪逆春倒袭。又有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添乱。
城内死伤惨重。
事故原因不详。
或有人曰,此系天谴云云。
……
南历四月八日冷
晨光中,清脆的马蹄声敲响了黑金城的黎明。
“少爷……大少爷……慢些……等等我们……呼呼……”远远吊在一马当先的白马少年身后,忠心有余的仆人们险险就自马背上摔了下来,“这里就是黑金城了,不用那么赶了呀……呃……这个……”
这里,真是黑金城吗?
迟疑地勒住马缰,宿旭曜看着眼前的大片废墟堆僵住了。他明明记得一个多月前的元宵节经过此地时,这里虽破旧些,却也不失为一个相当热闹而友善的城市。可是现在……
随后赶来的家将们舌头也一个个打了结,半晌,其中一名最机灵的凑过来说出了他的建议,“少爷,咱们还是先去城主府看看如何?毕竟水爵爷怎么说可也是这黑金城名正言顺的城主,找起人来也更方便不是?”
略一沉吟后,宿旭曜转过了马首的方向。
只不过当他们来到原本富丽堂皇、气势恢宏的城主府时,每个人都呆住了。
若说整个黑金城是遇到了12级以上的台风联合大地震的肆虐的话,那么这里,毫无疑问便是距风眼与震中心最近的地方。记忆中所有华美精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匆匆走过印象中前厅与回廊的位置,却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筑,也找不到半个活人。只除了冰雕,以人为蓝本,被冰雪与寒气加工而成的雕像。残忍,诡异,却美丽。他们有想过看看是否能救回几个,只是那些冰雕大多已摔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俱是缺胳膊少腿的,早都死得透了,竟是一个也救不得。
极力警戒中,他们已自残存的建筑群中穿过,眼前霍然开朗,一面看不到边际的巨大湖泊出现在他们面前。湖水澄碧如翡翠,却幽冷莫可测度,却是个极罕见的寒湖。
“报应啊……这些全都是报应啊……”寒湖上空笼罩着的淡淡白雾里,依稀似有苍老的悲呼声在凄凉飘荡。
定神看时,却发现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湖水旁老泪纵横。宿旭曜隐约记得,他似乎是黑金城主水成川极尊重的老家人。只是此刻看来,这老人竟似已有些疯颠之态,他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叫着,连众人走到他身边也恍如不觉。
他跪着的地方有积雪盈寸,他裸露的双手已冻得发紫,他却像全然不在乎,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定怀中的小小瓦罐,便像搂着自己的命一样——宿旭曜此时并不知道,那里面盛着的是福伯的独生子此时唯一剩下来的那捧骨灰。
“请问——”宿旭曜的话在望见那白发老者死灰般的眼神时僵住了,呆了一呆后,他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他已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从这花匠打扮的老人口中必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
静静立在街心,已连续数日长途跋涉的宿旭曜已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了,但望着黑金城中随处可见的暴风雪与地震余波残留的痕迹时,他心中依旧疑惑难解。
[之前数日,这里究竟发生的什么事情?笼罩着这整座城市的气氛,实在是诡异得很……]
正想着是不是找个胆子大些的人来打听一下比较好,眼前光线却一暗,皱着眉缓缓抬起头,不出所料地便看见预计中的那个高大人影已立在他面前三尺处。
“旭曜少爷,请跟我回去。”一身黑衣的魔羯声音十分恭谨。
“让开!”宿旭曜面色沉了下来,因疲惫与焦虑而产生狂燥已令向来性格温和的他握紧了手中绞银的马鞭。
“这是老爷与夫人缜重交待的话,请你现在马上跟我走。”对于宿旭曜明显表露出来的愤怒魔羯五官粗犷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畏惧,眼中神色也一如以往的平静。“他们说,你是否能及时赶回,关系到宿家今后的生死存亡——而我也认为这是事实,绝非夸大其词的危言耸听。”
“……”少年纤长的手指一分分缓缓松开鞭柄,抿着双唇不甘心地回头重重望了一眼黑金城冷清得出奇的街道,“驾~”一声轻喝后,他已纵马向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他身后,春末的暖阳已经完全升起,仿佛伸手可及的温暖金色光线中,有瓦棂上的薄雪渐渐融化,顺着檐角冰凌“泠~”然滴落,却是一如整个黑金城般冰寒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