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那天晚上,贞萼失眠了。
天空的月亮昏黄,像一颗电力不足的灯泡,那样子无力,又尽力地垂着,叫她发闷。窗台外的黑咕隆咚,吞咽到房内,
知了叫完,猫儿叫,叫声短且惨,暑夜里十分叫人烦躁。
忽然,颜公馆响起凄厉的电铃声,简直要惊怖一整条街。
贞萼的心脏,跟着‘咚咚’跳起来,她预感那个电话会接着打下去,起床下了楼,她将听筒接起来,先是对方没有讲话。
“蓟先生。”她说。
蓟令言讶于她的灵敏,说:“你还好罢?”
“蓟先生,我没有事。”
“颜小姐,你爱他吗?”
“不知道,总会想想吧。”
“颜小姐恨我?”
“不恨。”
“那颜小姐肯定怕我?”
“嗯。”
“蓟先生,我想有天,你要一样待我。”贞萼许久后说。
“好了,我知道了。”蓟令言片刻便讲,像是教她安心。
贞萼告诉他,她回了家,请她二哥上医院,他探望过黎先彬,他在仁济住院,断了两根肋骨。
蓟令言不语,过一会说:“颜小姐,我不会这样子待你。”
“你肯信吗?”
“我会卫护你。”
贞萼一怔,她穿着单薄的睡裙,握住电话机,掌心很冰凉。
“往后,不要到众人面前哭罢。”蓟令言轻缓地讲。
南京路的这件事发生,蓟令言不大同贞萼上公众场所,譬如他们上私人的餐会舞会,贞萼遇不见一个同学朋友,她乐得便利。
端午前后,贞萼有一次和他上酒会,顾五小姐在。顾小姐家中三代巨贾,与蓟家走动十分勤,她排行老幺,本名顾从蔚。贞萼后来得知,那次顾五小姐不高兴,口无遮拦。不过贞萼当时,未见蓟令言恼。
那日贞萼穿一条浅紫色的西裙,画眉毛,上过妆。蓟令言西装革履,他一见到贞萼,盯了盯,好像不解的样子,贞萼就摸摸脸,说:“粉涂白了?”
“竟不大认识,还是以前美。”蓟令言开车门,他没有晓得,贞萼虽是如此听着,弯腰进车内时,眼睛倒是在意地瞟了瞟。
贞萼二嫂回来颜公馆,见她出去玩,张罗得比她积极,她要穿旗袍,她二嫂给她挑裙子,不许她动,把她摁在梳妆台前上妆。她二嫂有趣,且这向子二哥与她像闹了点矛盾,她没有拂意,由她摆弄去。
贞萼到车上坐定,看他,笑吟吟说:“以后不涂了。”
令言心里一动,站了站,随手关了车门。
宾客大多是金融界政界商界的人士,报上有名,贞萼一个不认得。
那层楼有很多弧形的小阳台,隔几步,男男女女靠阑干聊天,她和蓟令言也站在里头,他拿来香槟到了。
顾从蔚路过走廊,于道上喊住他,说:“令言,我从你眼前过呢,你看不见,不认识呢?”
贞萼回头看。
顾从蔚一身髙襟白缎面红花旗袍,戴的冷翡翠,端庄大气,蓟令言讪讪一笑,回她道:“回上海啦,哪里度的蜜月?”
“少来吧,几个月前的事啦?”顾从蔚怪他一句。
蓟令言那一副疏而不远的敷衍样子,顾从蔚越想说说他:“这不是认识我吗,婚礼上见过呢,是吧?”
蓟令言又讪讪的,问:“还好吧?”
看他端着两杯酒,顾从蔚不叫他舒舒服服,说:“你少来吧,没话找话,替哪位佳人拿酒呢?”
她说着,自己转头一寻,瞧到贞萼便明白□□分,她恼蓟令言敷衍她,问:“你那些个女朋友,真叫我记不住。”
蓟令言心想,今天倒碰着她,说:“那是你记性不好。”
“一两个的人名,有多难记。”
顾从蔚一怔,气着,笑了说:“令言,真的啊,他们说你修身养性啦?”
“哟,我一点不信。”顾从蔚故意气他。
贞萼不大想听了,她原不爱探听人家的闲话,听得又吃力。
那小阳台筑得高,水门汀阑干外望见了江景,这时候正赛龙舟,岸上人头攒动,数舟争渡,只怕江边才是人声鼎沸。
贞萼听不到。
她想,这像一副生动的国画。
上海没有拿得出手的山,一望无际的平原,先将一爿城市泼了墨,在挥上几笔,黑压压的人头,灰扑扑的龙舟,忙碌的码头。
江面宛然一条练带,成了设图的一点儿留白。
蓟令言仍讪讪一笑,顾从蔚看一眼贞萼,努嘴:“这位不喜欢那些个花枝招展狐媚女子啦?厌啦?”
到底蓟令言是心里恼了,说:“胡先生呢,他怎么没一起?”
顾从蔚一听,招呼来她的先生,胡先生是位高级军官,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人和太太一般高。
他隔着小阳台,听见太太叫,立刻便出来,顾从蔚还在呛蓟令言,不屑令言的口吻,说:“你倒是终于想起他了。”
顾从蔚挽起胡先生,蓟令言和他寒暄一会,聊的也就是军调之类的话。
顾从蔚努努下巴,终发话:“令言,酒端累了吧”
“赶紧走人吧。”
胡先生批评太太,说:“蔚蔚,你怎么这样子的态度呢?”
“我是看他急,怕小姐等下同他光火。”顾从蔚说。
她弄得两位男士都不好意思,胡先生笑说:“令言,别见怪啊。”
“小报上说,你喜欢令言。”胡先生笑。
蓝蓟闻言一愣,三人不禁都笑起来。
“喜欢十年呢,是不是?”
“我为你十年不嫁呢?”
“那样坏的脾气,那样子霸道骄横,都给纵惯坏了。”
“这是站在我们眼前,你见他斯斯文文,早年他十七八岁,一言不合,狗都要嫌弃他。”顾从蔚指着令言,翡翠镯子晃在她手腕,同她先生道。
“我纳闷啊,怎么没见过你吼学清?”
“现在学清倒像越怕你了。”魏元字学清。
“他有什么怕我?”蓟令言当真了说。
改不了的公子哥臭毛病,狗屎脾气大,顾从蔚撇嘴,告他说,“我们走了,下回装作看不见我,让你好看。”
蓟令言返回小阳台,把香槟递给贞萼。
他笑一笑,说:“都听见了?”
“听见几句,听不大清么,将才是谁呢?”
“顾从蔚,先生姓胡,前些日子结的婚。”
“胡参谋真是难得,他好脾气啊。”
她二嫂说过,金门饭店举行的婚礼,便是这位顾五小姐不假了。
贞萼便笑笑,不语。
天色暗下来,整层楼通了电,酒会一下子琳琅满目,小阳台装饰的小彩灯,亮亮将将的,贞萼将酒杯搁了,乘着风看江景,那水门汀阑干上的藤花攀附回旋,绿茎缠缠绕绕,到了她雪的腕边,夏风一吹,她的银镯子就镶一朵小牵牛。
贞萼齐耳短发,脖颈纤柔,她去拈一拈银镯生的花儿,喜爱得笑了。
蓟令言正侧低些头,他在瞧她,心神一荡,说:“颜小姐,我很羡慕黎先生。”
他讲得极踏实,听着并不如何放肆她。
贞萼仍浅浅笑,道:“是么,我只当人人羡慕蓟先生呢,我二哥便说过这话。”
“颜小姐肯对人那般实在,黎先生有福气。”
贞萼愣一愣。
“对蓟先生好的人总多,蓟先生看不中吧。”
“蓟先生找得到那样一个人的。”她讲得很婉转。
令言半天没在出声。
贞萼仰头看去,他眺着远空,抿着威士忌,她心下一怔,蓟令言侧面的线条柔和,显少年,较正脸清秀。
贞萼惯了地目测,她若作素描,他该怎么着笔。
令言却在指上,转一转酒杯,不紧不慢道:“颜小姐,派克街买的耳环,怎么不见你戴过”
贞萼被令言问倒了,登时没有了作画的心情,只好搪塞住他,说:“款式一般,我不大喜欢。”
她这才记起耳环的事,隔天上派克街取,掌柜的说已取走了啊,她就疑心是不是蓟令言取的,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又让她打消了这一种的疑虑。
暑假期间贞萼有封信件,贺云在信上写:“爱萼,已读,已修善,须你新作誊写。”她前不久交过入党申请书。
她继续和蓟令言周旋,因蓟令言这人的脾气和事业,他做不了国民党大员,只能做一个生意人,超然蓟氏之外一般,他们又刚刚搭线,她没有取得多少的重要资料。贺云说,把做地下工作,想象成围棋博弈,她应该戒掉急躁,去做一颗棋子。
有一次蓟令言送她回家,他事务缠身,她一个人在那等他。
这厢蓟令言托词离开,有人给他拉住,在过会,他又托词要走,那人拉住,不知情道:“辰光这么早,在座的诸位,令言第一个不能走。”
蓟令言见是烦了,没有了虚词废套话,吼道:“你一边去。”
他吼得那人一愣,别的人哄堂大笑,纷纷安慰说:“老兄,多理解理解吧。”
刘玉聪伴他出现。
贞萼亦望见他们过来。
刘玉聪慈相,小眼笑眯眯,他打量贞萼。
还有一次,记不清他们上的哪处。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半个老头子,他胸口别着青天白日徽章,同贞萼搭讪。后来蓟令言瞧见了,他做的直截了当,一会插到他们两人中。那半老头子一愣,面色尴尬,说:“令言,颜小姐和你一块的?”蓟令言垮着脸,已有怒气。半老头子倒镇静,说:“听闻颜小姐快毕业了,成绩优异,专业突出,将来定能成为党国的人材啊。”说完假笑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