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浑身是血的少年靠在残破的枯井边,捏了一下手中的留影石,抬起乌沉的双眼,看着周遭被瘴鬼啃食惨叫却无路逃生的村民,以及慢慢向他围拢过来的瘴鬼,他的脸上尽浮现出一丝绝望而快意的笑。
这是这群忘恩负义的村民的报应,也是他一时心软的下场!
在齐家被灭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人心的可怕,他早该知道这个世上世人皆不可信。可他看到那个小男孩被瘴鬼追逐,绝望地呼喊着亲人的样子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出手救了男孩,也救下了这个被恶雾围困住,只剩下一盏可以照亮一间祠堂的玄晶灯的村庄。
啃食血肉的咀嚼声,掺杂着一两声尚未死绝的人的□□,从四面传来。随着周围的这些村民被一团团黑雾蚕食殆尽,那些散发着恶臭血腥气的黑雾便又慢慢飘起,化成一道道似人非人的瘦长黑影,以一种不快不慢,却足以叫人绝望的速度,向他行来。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那些化为白骨的尸首,耳边又想起了他们举着刀围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
“……我们实在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几年连年闹灾,我们实在是无力再向仙门缴纳供奉换取玄晶灯油了……我们真的不想死……”
“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怪这个世道……”
昨天夜里,他忽然被软骨散放倒,被绑到了这祠堂前的枯井处。
这些曾在他面前感恩戴德感谢他救命之恩的村民,便在他的面前变了一副面孔。
只因为他们发现他手中的并非是一般的燃烧灯油的玄晶灯,而是以玄晶髓为灯芯的,不需要消耗灯油的长明灯。
“我答应过你们会护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你们为何还要如此?”他虚弱地靠在井垣边,望着这些人看着分明朴实的面孔。
“可我们能去哪里?”一个壮汉握着一把尖刀,眼中含泪道,“我们的家,我们的地都在这里。别的村子或许会收留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劳力,可又哪个村子会肯收留我们村中的老弱病残?他们可是我们的亲人朋友……”
“所以你们就想杀了我?”
“是我们对不住你,但我们不能放弃自己的家人……”
“呵。”他轻笑一声,不再说话,仿佛放弃了挣扎。
随后他就感到了一刀一刀的刀刃落到了自己身上——说起来真是可笑,这群人也不是害怕报应还是因为什么,在杀了他的时候,却又没有一个人敢真的背负起杀死救命恩人的罪孽。
所以他们决定一起承担这份罪孽。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刀,将他团团围住,一齐举起刀刺向他。明明都长着一副老实淳朴的面孔,可他们脸上害怕、贪婪、麻木交织而成的神色,竟比那些无知无觉的瘴鬼更像恶鬼。
他看着他们眼中泛起的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杀了他之后,他们生存的希望。
可他没有告诉他们,这盏玄晶长明灯是他的护身法器。虽不能杀人,却会替他承受身上的伤痛。他们将刀刺向他身体的每一刀,最终都会变成粉碎这盏长明灯上的每一道裂痕。
只可惜,那些杀红了眼的村民,在发现他们刺在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的愈合时,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去探究缘由,只是本能地变得恐惧,害怕他们会杀不了他,所以加疯狂地用刀刺向他。
一刀、两刀、三刀……除了尖刀刺入□□和喘息的声音,周围已经听不到半点别的声音了,直到一声脆响打破了这古怪的寂静。
保护着他的长明灯碎了,笼罩着村子的幽光也消失了。
他身上万融之体散发出的足以让瘴鬼疯狂血腥气,很快就吸引了蛰伏在黑暗中的瘴鬼,向着这个村子涌来。
很快这个村子就变成了眼前的样子。
少年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满地残破的尸体,然后望向面前如移动的高墙一般倾轧过来的瘴鬼,手掌渐渐捏紧成拳……
他知道,等他身上玄晶长明灯残留的气息完全消散的时候,便是他与这些村民一样惨死在瘴鬼口中之时。
他绝望地看了这世界最后一眼,打算闭目受死,不想却在此时,看到了一束幽光划开了包围着他的黑暗。少女的身影从光里跃出,他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孔,就见那少女的身后飞出一卷长长的卷轴,盘旋着在空中展开,散发着清幽的微光的文字就像是城墙上的一块块发光的砖石一般,一圈一圈地围绕着少女散开,在这空中筑起了一道透明发光的围墙,将那恶雾瘴鬼都驱散到了这光墙之外。
这展开的光墙的光照在少年的身上,带着一股敦厚的暖意,仿佛有无数的人手牵着手挡在他的前面保护着他所散发出的人的温度。
“太好了,还有人活着。”耳边响起的声音很清灵,他抬头,看到了一双浅褐色的笼着光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的额头上,一股轻盈的暖香便笼住了他,和她的声音一般带着一重薄薄的清甜,不清高不世俗,仿若浊世翻滚中忽然被塞入口中的一块沾着烟火气的饴糖。
“你是……”少年张张口,耳边慢慢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意识也跟着声音一起消散。
“这里发生了什么?”
殷弃几人赶到时,只看到了这遍地的血腥和白骨。
温灵没有责备他们为什么要跟上来,只是把少年手边的留影石丢给了三人道:“你们自己看吧。”
然后她便继续弯腰,将那些还沾着未被啃食完的新鲜血肉的白骨,一具一具地搬到她用剑挖出的坟坑中。
谢霜辰早已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便没有去看留影石中的内容,只是默不作声地过去帮温灵埋葬尸骨——他讨厌这些恩将仇报的村民,连碰都不想碰到他们的尸骨,但他做不到看着温灵一个做这些。
这个村子并非被神庭所弃,只是因为交不上供奉而被当地管辖的仙门断了玄晶灯油的供应。从这少年的留影石中的内容来看,这村子里已有不少有地方收留的青壮年已经逃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些不愿抛下家人离开的青年和无地可去的老弱病残。
或许是因为少年的出现,他们才没有为自己留下葬坑。
温灵沉默着将一具具搬入葬坑之中,忽然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捡拾人骨的手。她仰起头,就看到了林曦月带着怒意的面孔:“他们如此恶毒,恩将仇报,你还替他们埋骨?”
温灵望着林曦月清冷的面孔,吸了口气,轻轻地挣脱林曦月抓着自己的手,将手中被瘴鬼啃断的一截断骨放到身边骸骨的缺断处:“你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做了恶,也确实恩将仇报,所以他们也该承受这样的结果。”
说着,温灵便将整理完的一具骸骨用布包着拿起,放到了葬坑里:“可错的真的只有这些村民吗?若是你处于他们的境地,你是要抛下至亲骨肉自己跑路,还是要留下来和那些就连卖身给神庭做奴隶都不够格的老弱病残一起等死?”
“我……”林曦月开口噎了片刻,“那他们也不应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
“你说的对,能宁死也不向绝境屈服的人,确实值得尊重。但若这世道已经坏到了普通人,仅仅只是不想做个坏人就要面临生与死的抉择的地步,那错的到底是堕落的世人,还是这让人堕落的世道?”温灵望着林曦月,“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帮他们开脱,只是他们做错了事,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把世人逼到这个境地的神庭,又付出了什么?”
“你可以站在你的立场指责他们的恶,甚至嘲笑他们的罪有应得。可想要活下去是人的本能,我不认同他们所做的恶,但我同情他们生在这个无从选择的世道,如若做人要保留最后的良知办法就是去死,那这便不算有的选择。”
听着温灵的话,林曦月呆立在原处,觉得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记忆的深处冲了出来。
就在她爹被抓的前夕,她瞌睡地趴在她娘的怀里,她爹坐在她们的对面,抚摸着她的额头,满是亏欠地对她说道:“月儿,你不要恨阿爹。”
然后耳边就响起了她阿娘温柔的声音:“峰哥,你没有做错,若不是你,维城那么多无辜百姓,那么多和我们月儿一样的孩子要怎么活下来?我的家乡就是被瘴鬼所灭,当初若不是得你相救,我又何来今日?可我和我的族人又做错过什么?我们能做的无非只是耗尽全部的能力去向神庭纳贡而已。当地仙门的作为非我们可以控制,仅仅只是因为神庭对仙门的不满,却要连累其辖下所有的城镇村庄,这公平吗……”
温灵没有再理会她,继续做自己的事。殷弃见状,看了林曦月一眼,也过去帮温灵的忙,很快这祠堂前的空地上便竖起了一座无字的墓碑。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温灵挥手一收,空中像城墙一般的光影,就缩小成了一卷卷轴,飞到了她的手边,如同护腕一样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殷弃忍不住问道,他没有从这卷轴上感受到任何玄晶的气息,可他又亲眼看到了这卷轴驱散恶雾的事实。
可他从未听说过,这世上除了玄晶,还有别的可以驱散恶雾的东西。
但温灵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对他笑了一下道:“天亮了,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是珩洲城,你们是要跟着我去珩洲,还是就此分手。不过如果你们要补给玄晶灯油的话,还是去珩洲更方便一些。”
说完之后,温灵便扶起了地上昏迷的少年。
这里已经到了珩洲的地界,她拔出剑,看了三人一眼,御剑离开。谢霜辰也忙御剑跟上道:“温姐姐,等等我。”
殷弃忙拉了愣着的林曦月一把道:“我们也走吧。”
温灵御剑飞到珩洲城城门口,刚收起长剑,就在城门出的茶摊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亭,你怎么来了?”她脸上洋溢着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将扶着的少年交给了她望着的人身后的道童打扮的人,便伸手拉住了走到她面前的傅长亭的双手。
“我听赵道友说你去孤岭的事,我想你去了孤岭后一定回来珩洲查看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先一步过来打听情况,顺便在这里等你。”傅长亭眉眼微弯,抬手帮她理了理鬓角,“怎么样?那边还好吗?”
温灵叹了口气,要了摇头。
傅长亭见状,也垂下眼眸叹了口气,目光便忽然落到了温灵袖口上的一道裂口。
温灵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应该是强行穿过恶雾的时候弄破的,真是不好意思,你特意为我做的衣裳,就被我……”
“没事。”傅长亭浅浅地笑着,从乾坤袋中拿出了针线,低着头缝补,“别动,等一会儿就好了。”
“嗯。”温灵点头,弯着双眼看着傅长亭捏着针线的修长手指,眼中笑意更深了。
殷弃他们跟着赶到珩洲城门时,便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