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对于温灵的话,林曦月没有直接接话,只是垂了一下眼睑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她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私自给被神庭所弃的城镇提供玄晶灯油,被发现后,还公然站出来反抗神庭而被神庭处以极刑。这件事对于他们林家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若非她祖父还是太衍仙门的掌门,而林家又根基深厚,他们林氏一族只怕都会因为这件事而一蹶不振。
即便如此,在她没有被神剑选中前的那些年,她还是受到了在父亲还未事发前她根本难以想象的冷待,就连她的祖父也因此放出了权柄,将大部分的宗门事务都交给了备受神庭认可的徐寒长老处理。
这些年来,她那么努力,就是想要夺回本属于林家的一切,让那些曾在林家头上落井下石的人明白,他们林家即便败落了也不是他们可以轻视小觑的!
故而对于父亲当年的做法,她心里一直是有怨的。
她还记得当年庭审之时,神庭的事务官已经说得那样清楚,只要他认错,亲自带领神都卫去那几个城镇“讨回”私自送去的玄晶灯油,神庭便能可轻判放他一马?
可她的父亲却偏偏不肯,甚至还当庭杀了神庭派来监审的事务官,最后在她的眼前,死在了诛魂阵下。
“月儿,你要记住,你阿爹他没有做错!”
这是她娘冲进诛魂阵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那些百姓难道就比她和她娘,比整个林家的荣辱还要重要?
而且连当时尚且年幼的她都看得出来,即便他父亲拒绝,神庭也不会放过那些百姓,他为何还要以命相博,让林家陷于与神庭和各大仙门对立的境地?
他怎么忍心,看着林家因他败落,看着祖父被千夫所指,看着她娘殉情而亡,看着她在那样小的年纪承受那一切?
“难道这里被神庭所弃就都是神庭的错吗?”林曦月忽然抬眸看着温灵,语气是少有的急切和强势,“神庭需要供奉,仙门以百姓上纳的供奉与神庭交换玄晶,又以玄晶灯油庇护一方百姓免受瘴鬼之祸,这有什么不对?若百姓不愿上纳供奉,仙门背叛神庭,神庭为何不可弃之?”
林曦月一反平时清冷的态度连着对温灵发问,就连殷弃都感觉到了她的异常,上前拉了拉她:“曦月?”
可温灵却只笑着摇了一下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赶路。这样的问题她这些年已经听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眼前的这三个人,一看打扮便知,不是名门出身的世家子弟,便是大宗大派的内传弟子。
这些世家仙门天然依附于神庭,本就是神庭奴役世人的工具。
既然立场不同,温灵也懒得与他们争辩。不过林曦月能那么直接说出这番话,倒让温灵对他们放心了些,至少神庭派来的奸细,可不会如此轻易的暴露自己的立场。
几人一路无言地行在荒废的道路上,途径一个废弃的村落时,林曦月不小心在路面的里程石旁踩到了一具枯骨,骨头断裂的咔嚓声让她停驻脚步看了一眼,就见一副残缺不全的暗黄人骨正静静的躺在她踩过的荒草旁。
“这……”林曦月站在原处,感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是没有杀过人,以往任务里死在她手上的魔修没有百人,也有几十。可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却有些无措,或许是因为眼下的环境让她本能的觉得这具枯骨并非是那些十恶不赦的恶人,很可能只是曾生活在此的一介平凡百姓。
明明她刚刚才一口一个百姓并不无辜的帮神庭开脱,可真当她看到这荒草枯骨的景象之后,她心里却已经生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前头的温灵察觉到她突然停下,便走过来瞧了瞧,在看到地上的枯黄的残骨后,叹了口气,动作利落地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方白布,蹲下身亲手将这些残骨仔细地捡到白布上包好,然后拔出背后的剑,往村庄的残垣走去,最后找到了一处深坑,小心地将残骨放了进去。
跟着她过来的三人,看到那大土坑里七零八落的残骨,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葬坑?”
“你去每个被神庭所弃的村镇都能找到的这样的葬坑。”温灵道,“他们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必然会死于瘴鬼口中,可也不想自己死后曝尸荒野,便会早早地挖好这样的深坑,一个村的人都在这里面等死,希望将来有人来到此地时,能让他们入土为安。”
温灵说着转身就走进了村庄,殷弃和林曦月三人便立刻跟了过去。
这个村落显然已经荒废多时,村中的街道上长满了过膝的杂草,空置的村屋茅草屋顶都已经坍塌了,而温灵却只是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破旧的砖瓦房前。
她推门进去,在铺着厚厚的尘土的供桌上找到了这里的百姓为他们自己立的墓碑,扶起来掸去尘土后,又用干净的布擦了擦,厚重的木牌上便露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用朱笔填色的刻上去的人名。
眼看温灵要抱起墓碑,殷弃忙上前将木牌扛起:“我来。”
“谢谢。”温灵对他点点头,便又与三人回到了那个深坑前。
她将墓碑重重插入深坑前的土地中,又抬头凝望了一眼那些横躺在深坑中的枯骨残骸,默然闭了闭目。而后用剑一扫,便将一旁堆着的已经长草的黄土堆扫落,埋了这个深坑。
殷弃沉默地看着温灵,谢霜辰跟着温灵的样子,合十双手对着被埋了的深坑拜了拜。
而林曦月站在一边,双眼始终盯着那木牌上的已然有些的褪色的朱字。就像是这深坑下那些骸骨,早已被岁月侵蚀掉了最初的颜色,留下的只有荒凉的黯淡。可正是这份黯淡,才让人更觉悲凉。
一群人死了,不知年月的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死了,若不是今日他们经过这里,他们的残骨仍会那样沉默的躺在那个敞口的深刻之中,被风雨侵蚀,被荒草所覆。这样的悲凉,比白骨血字的鲜明更为入骨,也更为沉重。
埋骨立碑之后,温灵并没有耽搁,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悲凉的场面,就连一瞬哀思带来的犹豫都没有,就加紧脚程赶路。一直到入了夜之后,她赶路的脚步才因为周遭的围拢的恶雾才放慢了一些。
温灵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几人的前面,幽淡的光从霜白的灯罩中透出来,周遭的灰蒙蒙的雾气便沿着这灯光的边缘分开,又在他们身后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聚拢。
殷弃和温灵并肩而行,他稍稍回眸就看到了身边专注赶路的温灵,夜间荒草从中的虫鸣和恶雾中瘴鬼飘过草从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刚从奴人谷逃出来的时候,那时他们靠着从奴人谷偷出来的玄晶赶夜路时,也是这样紧挨着躲避周围的恶雾。
那时候温灵总是会不自觉地拉他的手,让他在靠近一些,生怕稍稍分开一些,便会被恶雾中的瘴鬼咬到。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和她这样并肩而行了?只记得到了太衍仙门之后,他总是和太衍仙门的弟子一起走在前面,让她一个人跟在后面。
殷弃抬着头,余光却一直落在温灵的身上。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去拉她的手,就像她以前对他做的那样。
他握着拳,垂下的手臂慢慢地挨近温灵,手边甚至能感觉到她手轻轻摆动带起的带着体温的气流……
只要再靠近一点,殷弃捏了捏掌心,微微提了口气,正要伸手时,后面的谢霜辰却凑了上来,比他先一步拉住了温灵的手臂。
“温姐姐。”谢霜辰轻轻喊了她一声。
温灵回头,就看到他垂着眼角看着她,便耐心问道:“怎么了?”
谢霜辰看了一眼远处浓密的黑暗,又想起了殷弃所说的话,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这只是幻境,他告诉自己。以前的事,绝不会再在现实中发生第二次!
听到这话,殷弃面色一沉,不得不怀疑谢霜辰是故意的。
可温灵看到谢霜辰这莫名其妙的表现,却不生气,只是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阿笙给她准备的口粮和水分给了几人:“天亮前我必须赶到孤岭村,你们吃点东西,再坚持一下。”
看着温灵的态度,又瞧了瞧手里的馕饼,林曦月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样耽误你的行程,你难道就不生气吗?”
她以前就看不懂温灵,好像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都影响不了她做自己的事一样。
温灵道:“你们身上没有玄晶灯,生气我也不能把你们丢在这里,我不生这些没有意义的气。没必要。”
“那若是我们非停下来休息呢?你要怎么办?”林曦月显示出少有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就是想知道温灵会怎么做。
“那我就自己走自己的,你们愿意跟就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温灵道,“你们也不是小孩子,身上也没有伤,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我虽不好见死不救,但也不会拦着别人找死。”温灵笑了笑,转头继续往前。
殷弃察觉到林曦月这一天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便主动过去像是递台阶一般对她道:“走吧”
几人又行了十几里路,在快到入孤岭的山道时,温灵察觉到了环境的异常。
恶雾对鸟兽鱼虫并没有影响,瘴鬼也不会攻击鸟兽,这山道实在是有些过于安静了,而且温灵伸手丈量了一下周围恶雾的距离,发现恶雾比之前离它们更近了。
这说明周围恶雾的浓度在以非常快的速度增加。
这样的情况,让她不由地想到十三年前的那场瘴祸,那遮天盖地的瘴鬼如同蝗灾过境一般遮蔽天日,浓重的恶雾甚至遮挡住了日光,若不是她师父归道子和师兄越陵子及时感到,她和阿笙的性命早已交代在那场瘴祸之中了。
温灵略作思索,当机立断伸手从灯笼里取出了里面的发亮的矿石,从上面掰下一块,轻轻一捏便成了一种流动发光的液体。
这是林曦月等人才注意到原来这灯笼里放的竟不是一般的玄晶灯,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玄晶髓。
玄晶髓乃玄晶之精髓,不同于一般的玄晶矿,要制成灯油燃烧后才能驱赶瘴鬼,玄晶髓本身的光芒便可以驱逐恶雾。只是玄晶髓非常稀有,且几乎都掌握在神庭手里,即便是上三千仙门的掌门都未必能拿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到这么大一块玄晶髓的。
温灵拔出剑将这玄晶髓液直接抹在了剑刃上,又把剩下的玄晶髓丢回灯笼里,把灯笼塞给了感觉到动静就过来,离她最近的殷弃的手里:“你拿着这个,若是一会儿周围的恶雾还在变浓,你就先带着他们离开这里,想找我的话可以去珩洲城飘香馆等我。”
说着温灵就举剑往着前方深重的浓雾中一挥,磅礴的剑气带着玄晶髓的力量,瞬间拨开了前方深重的恶雾。
她立刻飞身跃入恶雾,甚至不给三人反应的时间,前方被劈开的恶雾又迅速聚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