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错付
期间,闻人吴想过要逃跑。
在车夫出恭期间他扒着车辕,此时正行进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所幸周围还有树林遮蔽一二。
还未待他提气离开,胸口就涌荡上一股炽烈之痛,恰如有烙铁猛烫心口,闻人吴身形一滞,污血“噗呲”一口喷出,再顾不得自恃身份。
他脱力向后跌坐在车厢里,只管喘气。一三扶他往他嘴里喂茶水,探额替他拭汗,闻人吴没避开,生受了这番好意。一只手哆嗦着伸出接过茶盏,倾杯往嘴里灌茶涮去血腥气,然而牙关没阖紧,掺杂着汩汩血液的茶水就顺着下颚濡湿了胸前衣襟。
“他喂我吃了什么?”闻人吴嘶声问一三,掌撑地面将自个缓缓挪回厢内,一三搀他,手心涔涔全是冷汗:“标下不知,老将军走前只吩咐阿列,说什么如若事成,且舍他一命……”
阿列就是此行驾车的马夫,他爹这番语焉不详的话,倒叫闻人吴猜到几分内意。
“我可真是他的儿子?”他似喃喃自语,唇缝里的一线殷红刺目而扎眼。阿列回来时他佯作八风不动、门帘未掀的模样,这蠢汉就真的毫无察觉,接着吁马行行停停。
闻人吴明白他爹给他下了药,解药在阿列手里。他又明白他爹是懈怠于计较他的死活:他跑了毒发身亡;没跑可就等着上大崇当太监吧。
闻人吴犹不死心,后来又试了几次。他察觉这药是用来封存人的内力的,一旦牵引内力一提气,动辄心口绞痛,严重时还会喷上几口血。
他原本精神要更好些,可偏自找不痛快净想着遁逃,几番折腾下来,脸色萎靡神情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认。
到了大崇国都应天府。
闻人吴领一三率前,阿列押后。这车夫不敢多作推搡,尚算恭敬地引他去回春楼。回春楼是应天府最有名的酒肆,从前闻人吴还是勋贵子弟时,与酒朋诗侣没少来这种场合,现下却沦为探子斥候,他心里总是不大顺畅。
进了回春楼雅间,车夫确保将他完好递交到来人的手上,一揖手划拉出“告辞”的意味,他略带同情地打量上闻人吴一眼,预备离开。
闻人吴原本以为他会丢下解药,可是并没有。来做交接的老宦官生得慈眉善目,褶皱里满是饱经世事的温和,但他也没有开口为闻人吴求情。
闻人吴瘦削不少,脖子上的干痂露出衣领一小截,更衬得人白如痨病鬼,看起来就是个身子骨不大好的。
车夫告退,还未出雅间门,却忽然感觉疾风裹挟,天旋地转,他讶然回身,不知自己何以心间插了一支竹筷,只能不甘地瞪视闻人吴,但仍噗通倒地,很快没了生息。
闻人吴手持着一对竹筷的另一支,做出意欲挟菜筷子却脱手的歉疚样,冲着老宦官一拱手道:“烦请公公设法清理则个,否则叫人看见大奉余孽暴毙于此,传出去总归不大好听。”
卢察卢公公愣住,闻人吴瞧起来仍像个身子骨不大好的病秧子,但病秧子杀起人来,未曾想竟会这般得心应手。
“吃菜。”卢公公怔然招呼他,闻人吴确实也饿,手衔竹箸吃得香甜。“待您进了宫,咱家自会把解药奉上……”
他在稳住闻人吴,生怕他一时昏头,手上的筷子就冲着自己来了,闻人吴面上笑听着,再温驯知礼不过。卢察却心下一寒,他在大崇蛰伏已久,对于奉朝的人缘谱系鞭长莫及,新增的红人与退出中心舞台的旧人之间的纷争,他一概不知。
“进了宫,您和手下的这位兄弟,咱家尽量安排在一趟儿,一同当值,也算是尽了点心。”卢察捧上两套底层小太监惯穿的衣物,展脚幞头并上窄袖紫衫。
闻人吴见此胃口全无,他撂下竹箸,一三会瞧眼色,自己上前替他恭敬接过。卢察浑不在意,只是啜了口茶,“您在家中可有子息?唉,咱家那小孙孙,现今也该与您一般年岁……”
“并无。”闻人吴说,一三手指一抖。
卢察自知失言,讪讪地住了口。他望向年轻的接班者,生得挺俊,换梳上大崇制式的发髻,虽透着股恹恹的厌世劲儿,那也全不影响他成为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但他再不会有子嗣。卢察于是心生悲悯,缘于对其悲惨未来的清晰预见,愈发觉得闻人吴其实是个好孩子,全然忘记门口还倒着一个刚断气的。
“会有人来收拾的,您先换一身?”
闻人吴置若罔闻,良久之后才慢吞吞站起身:“也好。”他心绪跌宕,然而被勋贵子弟残留的骄傲感所束缚着,面子上是万不肯表现出脆弱来。
他避去屏风后,先行换上宦官服饰,出来一亮相:嘿!除了身量太高有点扎眼外,那白净无须的面貌倒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一三接他的茬儿也去换上。该走了,多耽搁唯恐生变。卢察出门去,唤来又一个暗桩——腾骧四卫里的沪子,并不介绍给闻人吴,只指派着对方毁尸灭迹。
闻人吴带着一三跟卢察出回春楼,这位公公在宫里的太监班子中横竖也算号人物,明面上主子赏赐私底下小太监打点寻门路,过手的黄白之物算不得少,人一意气风发,就最是信奉“和气生财”,不似某些有坐冷板凳之嫌的旧人嗜好拿捏架子。
卢察缘此得以出行时乘坐光鲜的马车,他又和蔼地替闻人吴掀帘:“您请。”带出来的干儿子机敏地充当私身,跪地半匍匐着做脚踏子。
“弄出这架势岂不是折煞晚辈。”闻人吴也给老宦官几分薄面,并不踩着他的干儿子上车。他回睨着卢察,轻巧地钻进车厢里,一三颇有自知之明地蹲在车儿板子上,卢察的车夫熟门熟路地驱车驶往神武门。
神武门前就伫着一个穿青绿便服的百户,身后絮絮拉拉缀着几人。经过一番排摸,倒真让闻人吴与一三顺利地混进去。
混进去之后?混进去之后的事情闻人吴再不愿回想。
他被拉到西华门外的厂子,初到大崇,与属下一齐被净身,绝对是难以忘怀之重创,虚弱时吃下解药恢复了内力,但此时木已成舟。
闻人吴瘫在大通铺上,休整了足足半月有余才能自如行动。一三比他看得更开些,他这一条命本就打算全数效忠于闻人吴,成家立业反倒费事。
而闻人吴为自个身体的残缺感到痛苦。
他并不介怀子嗣之事,于他而言,在游戏世界中怎样度过其实都无妨,反正芸芸众生连带上他都只是npc,生前荣华远比身后虚名更称他的心意。可不想有子嗣和不能有子嗣,一个主动,一个被迫,闻人吴对于二者的差别辨得门儿清。
更因而视此为平生奇耻。
他被卢察安排到直殿监,成日里只管扫洒廊庑。缘于在大奉从不必自个做这活计,闻人吴干起来笨手笨脚,一三此时倒显出惊人的伶俐来,做完自己手头的差事常连他的那份也一并包揽。
一晃过去月余,暑气渐浓,闻人吴腿脚活动开后,难得也学会了扫地,只是愈渐寡言。
“所以二七是不愿来大崇?”闻人吴拄着竹枝扫帚,半倚在游廊的梅花柱上,脸色惨惨,倏尔闭目。
不知道的会认为这是备受打击的表现,一三却明白,闻人吴的身体到底还没恢复好,却仍旧被早早派出来上差,他俩又处于十二监里最辛苦、最没有奔头的直殿监,对方身子没将养彻底,瞧起来就显得病恹恹的。
“是的,二七推脱着不愿来……也许是……”一三不想做挑拨离间之言,然而闻人吴心里自有定断。
“我愚蠢,错信了他。所以他转头就把我给卖了,你说,是也不是?”闻人吴冲他微笑,暖色的嘴唇里露出点冷白的牙齿,无端的凛气森然。
一三却被唬得倒退一步,手上动作不停,讪讪地收拢着寥寥落叶:“您的决断必不会错,二七该罚,该死!”
“又有什么用呢?你我身陷圄囹,天高皇帝远……”闻人吴眼角余光瞄见抄手游廊里走过一个宫女,于是极自然地掐掉了话尾。
身着一袭黛青袄裙的婢子缓步走来,兜手挎着担朴素的木质食盒,这条游廊通向重华宫的方向,闻人吴先前偷懒被她撞见,眼下干脆晃荡着手,懈怠于装出勤劳模样来。
宫女走过,闻人吴避立在檐柱旁,廊外草木郁郁葱葱,很有几分青翠可爱。一晃神,宫女将手中的食盒塞到闻人吴手上,离开时的步履却是稍显匆乱。
闻人吴手捧着食盒,怔然回望向暗自观察的一三,对方“噗哧”笑出声来,意识到不对,连忙收敛住笑容。
“您打开看看?”实在没按捺住,一三鼓动着闻人吴。
闻人吴揭开盖子,里面并呈着两碟酥皮点心,上面亮晶晶的玩意约莫是糖霜。闻人吴蹙眉拈起一块,这糕点拿花卉模子印出了漂亮的形状。
他掰开,拿指尖细细地捻着果馅,糊了自个一手的糖霜和旁的馅心,他满以为里边会有写着情报的纸条,但并没有,就是普通的糕点。
“这婢子鬼鬼祟祟,我与她又素未相识,她安的什么心?”闻人吴甚至怀疑起糕点有毒来,隔空扔给一三一块,示意他下衙后去验验这糕点的毒性。
一三在心底里乐不可支,面上却迳自塞进嘴中,嚼了几下,赞道:“您也尝尝,味道真挺不错的!”
闻人吴面色愈发古怪,深深地拢起眉头,像是在向一三求证:“所以……”
“对,她看上您啦!”
“哗”的一声,闻人吴将食盒撂在地上,碟沿相撞发出乒乓脆响。一三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恨不能立时扇自个几耳光。
妈的,他主子现在最听不得男欢女爱,他怎么还管不住自己这破嘴,净戳闻人吴的心窝子呢!
“我身上有什么可图的……现下不过是个一抓一大把的底层太监……”闻人吴神色晦暗不明,俯下身子提起食盒,把糕点上的灰尘抖落拍干净,复又归整回食盒,盖上盒盖。
“您别妄自菲薄……”
“扫完了没?扫完了就回去罢。”闻人吴当先跨进游廊外,帮一三拎着几把竹枝扫帚,将食盒顺手递到他怀里,“掉地上的,回去拿给监栏院其余人分一分;没掉地上的,你要喜欢,就自个寻来吃吧。”
一三将最后几片落叶铲进簸箕中,怀里还紧紧地搂着闻人吴的恩赏。颇有点受宠若惊,眼梢飞见闻人吴转头往监栏院方向走。他夹着食盒几步跟上:“那……这姑娘……”本来是想问倘若对方真有意,闻人吴可愿在大崇结个对食。
“她往重华宫的方向去,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娘娘的侍女,一三,你且盯着,说不准我等不久后便能翻身了。”
闻人吴微笑,一三一个趔趄,只哀叹:这姑娘可真是情衷错付,痴心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