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跳
冬日里夜幕沉得早,掌灯时分天色将将擦黑,提着鎏金铜镂五蝠福寿绵长八角宫灯的宫人们,沿着朱墙根下的甬道一溜儿噤声疾步远去。
一墙相隔的甬道夹角内,风起云涌。
景初融熨帖地黏在顾承暄身上,全然不顾这位少将军所思所想,大有与他纠缠到天荒地老的气势与破釜沉舟的胆魄。
“你……”顾承暄惊愕之余眸色渐深,眼底跳跃着意味不明的火苗。
“嘘!”景初融翘起莹润白皙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唇上轻而快地飞过。
顾承暄身躯一颤,如遭雷击。
刀光剑影中磨砺成材的少年将军,血雨腥风中一战成名的冷面杀神,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蔻少女堵在朱墙下调戏。
奇耻大辱!
遥想上一次与他有这般亲密动作的人,是永庆。
只是他当时拒绝得果断而决绝,不曾给她挽留与纠缠的机会。
而今怀里的这团软糯的娇娇儿显然比永庆要棘手得多。
糯米团子似的紧紧黏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
那便怪不得他无礼粗蛮了。
顾承暄目光冷冽,心下一横,两手钳住小公主的两臂,正待施力拔开,却听得景初融忽地“噗嗤”一笑。
小公主仰起那张精致的小脸,眼角眉梢噙着狡黠的笑意,眨着明亮清澈的杏眸直勾勾盯着他,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她生得实在是极漂亮。
清甜软糯的嗓音沿着心口爬上耳尖。
她说:“少将军,我听到你的心跳声啦。”
“你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啊。”
顾承暄的耳根似是被火烧了般,霎时羞红一片。只觉周身气血凝滞,四肢僵硬。
景初融不露声色扑捉着顾承暄神情的细微变化,余光触及他耳根处的那抹绯色,景初融敛眸,唇角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少将军果然纯情。
横竖他已看穿那卷策论有异,却并未打算当众揭穿,而是选择单独质问景初融。
若是她再咬死不认,恐会弄巧成拙惹恼他。
倒不如想方设法让顾承暄顺了自己的心思,瞒下消息保全自己。
毕竟,景初融看得出,他心底也并不十分认可纪王作为储君。
顾承暄强稳住心神,恢复他一贯冷漠疏离的模样,轻斥道:“放肆!”
冷冰冰的字眼自齿缝间迸出,他微眯着眼,眸底寒光似利刃般凌厉尖锐,蓦地刺入怀中那双漾着春水的柔软星河中,破开一片澄明与懵懂。
怀中人似是林间受惊的幼鹿,贴着他的胸膛一颤。
他的心尖亦随着陡然一颤。
终年不化的高岭寒冰裂开细密缝隙,有春风乘虚而入。
小公主将面颊埋在他怀中,娇小柔软的肩背轻微颤动,环绕在他颈后的柔荑缓慢滑落。
这是……怎么了?
不知是在问小公主,还是在问他自己。
顾承暄仰面朝天深吸一口气,残存的天光勾勒出他喉结滑动时的曲线。
满腔郁结与不安攥紧他的心头,催压得他喘不过气。
怀中人始终不曾抬首,仍旧颤着,颤得他心绪凌乱。
静默许久,他沉声唤道:“公主?”
四下寂静,只闻朔风。
几不可闻的呜咽抽泣声隐隐约约消散在风中。
传入顾承暄的耳中却分外清晰。
额角青筋一跳,他当即推开景初融,指尖挑起她的下颌借着廊下宫灯的光晕看去。
猝不及防撞入蕴着泪花的一双清瞳中。
小公主眼眶泛红,眼睫坠着盈盈泪珠,眸中水色愈蓄愈满,含着灯火明晰柔和,泪痕滑过嫣红小巧的唇瓣。
满眼委屈的泪光掩住了眸底粲然星河,她方一垂眸,泪珠溢出眼眶染湿睫羽,顺着玲珑下颌,“啪嗒”坠落在顾承暄的手背上。
短暂的温热烫得顾承暄手背一颤。
小公主无需多言,仅仅一双盈盈泪眸便绞得他肝肠寸断。
“咔嚓!”
远处不知甚么轰然坍塌,破裂声传彻寂静的深宫禁苑,引得一行宫人慌忙赶去。
名为懊悔与内疚的情绪瞬间击溃此刻所有伪装出的坚硬。
他所有的理智与防备在她面前顷刻间分崩离析。
怀中离了温软娇娇,他的心口倏然一冷。
“公主?”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他再次轻声唤道。
她哭得实在乖巧,安安静静的,唇瓣嗫嚅。泛红的眼眶不断涌出泪珠,打湿了他的衣袖。
顾承暄望着箭袖上那片洇深的印记,挑挑眉,而后凝神屏气,正色轻声道:“不许哭。”
景初融不应声,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兀自无声啜泣。
忽而有不甚光滑泛着温热的指腹拂过眼角。
顾承暄捧起景初融的脸,掌心紧贴着她的面颊,用拇指一点一点认真拭去她眼角涌出的泪珠。
“哭甚么?重华殿里我又不曾当面揭穿你。”
此话一出口,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数九隆冬,暮色四合,晚风穿堂过巷袭来,吹得人清醒。
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
顾承暄喉结微动,恍然警醒。
他怎会说出这般话,他方才……不打自招?
景初融顺势低泣道:“将军,我自幼孤苦,如今在上京好不容易得了安稳日子,只一心好好生活,并无胆量去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望将军宽宥,莫要彼此为难。”
“你我如今一损俱损,将军应当明白,知而不言,是为欺君……”
不愧是她,陈情的同时不忘警示顾承暄,他方才殿上欺瞒纪王已然被她捏住把柄。
两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承暄不由冷笑一声。
果然是只小狐狸,狡猾得很。
顾承暄亦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静默着双眸冷冷打量小公主片刻,他开了口,音色冷冽低沉:“公主可知,知恩图报?今后我若有所需,不知公主给是不给?”
景初融心下了然,抿抿唇乖顺地应下:“景霁明白,日后少将军若有需要,景霁定然全力相助。”
顾承暄不动声色咬紧后牙槽,目光停在景初融的下颌处白皙的肌肤。那里方才留有他印上的红痕,此时近乎消退了。
随着方才两人相拥时短暂的温暖,一并消退了。
他的语气中透出难以捉摸的不悦:“话虽如此,我顾氏满门忠于大厉,公主莫要得寸进尺,生出不利于江山社稷的事端。若是有朝一日兵戈相向,我定然不会手软。”
景初融盈盈一礼。
看穿又如何?他还不是甘愿帮她遮掩着。
眼泪不过是她最不屑一顾的武器。
不过也要分时候,譬如对付顾承暄这种人,一双盈盈泪眸直直望过去,往往有奇效。
顾承暄抬手拢紧大氅,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孤傲,唯余耳根红晕诉说着方才情景。
他转身将要离去,忽而袖摆一顿,僵在半空中。
景初融望着攥住的绣着玄金暗纹的华贵衣料,指尖微凉顺势覆上顾承暄的手背,沾染他的温度。
她踮起脚尖才勉强凑近他的耳垂,少女清甜的香气钻入他的鼻息间,悄悄撬动了心上摇摇欲坠的某处。
唇间倾吐出的温热气息似有若无轻咬着敏感的耳垂,撩动他紧绷着的神经。
顾承暄呼吸一滞。
“将军对敬安心软了呢。”
“敬安伶仃一人,无甚么宝贝傍身,将军同我谈筹码,是想要敬安以身相报么?”
顾承暄耳根腾的烧起一团火,霎时风度不再,落荒而逃。
然而少女的清灵笑声仍在随风缠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