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家父去世在先,按伦理孝道,月明不该出嫁。奈何噩耗传来时已然礼成。家父素来疼爱家妹,臣恳请陛下开恩,许家妹回安平守孝。”江白跪在朝前,早前满身傲气早已消磨殆尽,“只要三年,让家妹能够尽孝,不负养育恩情。”
“司马江氏新嫁作人妇,哪有留在娘家守孝的道理?”刘成执起茶碗轻抿,不满地皱起眉,“爱卿这般,朕实难与司马家交代。”
一旁侍候的太监瞧见眼色,明白自己办事不利,赶忙接过茶碗,面色灰白。
江白看在眼里,心下暗忖。
“江爱卿请朕帮你做事,如何也要表现出求人的诚意。”刘成勾起嘴角,上位者的城府一览无遗,“爱卿觉得呢?”
“皇恩浩荡,能伴天子左右,协助陛下治理国政,是微臣的荣幸。臣万死不辞。”江白伏首,额头在地面上磕出一声闷响。
留在长安,等待江白的便是无尽的官场争斗,是莫测的君心与难以安睡的无数日夜。
但他必须这么做,以弥补对月明的亏欠。
月明如愿回到了安平江府,换上一身素衣,披麻戴孝,木然向灵堂走去。
江父安详地躺在堂前,因为病痛,早已骨瘦如柴,明明才四十出头,面容却好似六十许人。
“爹爹,”月明强忍的泪水再一次滑落,“大哥和二姐在京城不能回来,月明替他们给爹爹守孝。爹爹莫要怪罪他们,都是月明不好……”
青婉一直在江府,深受江父照拂,又有着义父女这层关系,心怀恩情,为江父尽孝。
见月明哭得肝肠寸断,青婉上前搂住她,关切道:“才到安平,怎得不歇息片刻再来。”
月明摇头:“爹爹会不高兴的。”
“义父这么疼你,又如何会怪罪你。义父临终前,还盼着你能够幸福呢,”青婉道,“若是你身子垮了,义父才会心疼。”
“爹爹这么疼月明,月明怎能如此不孝……”月明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青婉姐,若是月明没去京城,爹爹是不是就不会死!”
“是我害死的爹爹……”掩着面,月明闷声哭着。
青婉不知月明经历了什么,竟生起了如此想法,将她搂入怀中,如哄孩子般哄着:
“不是的,不是的。义父是生了病,月明不必自责。”
“义父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月明回来看他,也定会很欣慰的。”青婉柔声道,“所以月明不要伤心,别惹得义父心疼。”
哭了许久,月明这才勉强止住了泪水,轻声抽噎着。
青婉好说歹说,将她扶回了粉竹楼歇息。
梨花阔床、铜镜妆奁都是她出嫁前的模样,月明坐在桌前,铜镜倒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憔悴容颜。
月明的指尖抚上脸颊,碧玉年华的少女,竟如妇人般沧桑。
自妆奁中取出蒙尘的脂粉,用手指细细拂去灰尘,良久,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位。
月明邀青婉住进了粉竹楼与她作伴。
青婉担心月明,没再拒绝。
江府有下人打理,青婉便一心照顾月明的起居。
月明肯与青婉聊天,却不再谈及任何旁人,青婉也不敢同她提起。
粉竹楼仿佛与世隔绝,与江家、即墨家、司马家皆不相干。
月明终日绘画,每日睁眼便到院中铺开笔墨,直到日落时分才收拢。
画荷、画竹、画桂、画梅。所见皆落笔,妙笔生花,却没了鲜活气。
月明觉察到画中的死气,并不在意,依旧不知疲倦地画着。
只有笔墨流淌,将思绪投入画中,才能纾解她内心的躁郁。
夜晚回到楼中,便痴坐在藏书阁内,失神地望着《洛神赋图》。
青婉担忧,劝了几回,却不得其法。最后干脆取了针线坐在一旁刺绣,陪着月明。
月明每每见《洛神赋图》,总如走入梦境。
梦中有兄妹对弈,江白输了棋局向月明耍赖,全无兄长模样。父亲站在一旁,浅笑着看兄妹斗嘴;梦中有姊妹密谈,各自说着心上人的模样,又笑彼此不知羞涩;梦中有情人相约,景舟月明相携约会,景舟一语逗得月明羞红双颊……
梦醒便是死伤离散,徒留她孤身伤怀。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转眼三年守孝期将满,青婉向月明告辞。
“青婉姐想好去处了吗?”月明并未留她,她也将回长安,留下青婉也照料不到,“若无处可去,便来长安吧。月明替青婉姐安排住处。”
青婉摇头:“月明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足够了。”
月明轻叹道:“也是,天子脚下,月明亦自身难保。青婉姐定要照顾好自己,安定下便给月明来信。”
“好。”青婉收好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客船。
长安司马府。
月心带着泽儿在府内玩耍,正值蹒跚学步的年纪,一时晃了眼,便摔在泥潭中,满头满脸沾满了泥污。
泽儿被月心点了点额头,倒也不哭,伸手讨抱。
月心体弱,泽儿又被养得珠圆玉润。没过片刻吗,月心便抱不动了。
一旁奶娘便帮着接过,随她回卧房给孩子更衣。
择了数件锦衣,泽儿皆不依,非要自己挑。
月心将他抱到衣柜前,由他折腾,终是挑到了心仪的衣袍。
凌乱的衣物间,月心见到了一封眼生的信。
奶娘正在安抚泽儿,无暇管她。月心抽出信,藏在袖中。
【江白奉旨诛杀即墨谦,对外称其病死。江白此子可结交,朝堂之上为兄会尽力相保。】
此为何意?大哥诛杀即墨谦?
月心反复读着这一行信,心下骇然。
大哥怎么会?
月心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在此刻看到这般残酷的真相。
即墨谦并非病死,而是大哥亲手所杀。
而这里面不仅有皇帝的指示,更是有司马家推波助澜。
甚至她自以为的良人,都是整件事的知情者……
月心只觉天地如颠倒一般,思绪一片空白。
她必须告诉月明这件事。
月心连翻带找,凑齐笔墨,颠三倒四地将真相说明。
而后将信纸一叠,连着司马兄弟的信,一同寄向了安平。
四月初七,天色晴朗,春意正浓。
月明难得来了兴致,命人买了美酒好菜,与春风对酌。
竹叶轻响,月明不为所动。
故人摇竹竟已恍若隔世。
傍晚借着微醺之意,月明打开了月心寄来的信件。
信数日前便已抵达,只是月明猜想与守孝期到有关,又或是司马景添借二姐名义寄出。
左右都引不起她的兴味,便一直不曾打开。
谁料信内竟是这般内容。
月明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竟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难怪圣旨这么突然,难怪大哥不肯见她,难怪……
“哈哈哈哈……”
月明越看,笑得越是大声,笑到嗓音嘶哑,清泪自眼角渗出,宛若癫狂。
她曾说司马谨行阴郁,亦曾暗诽刘成上位后心思莫测。
她早该知道,官场上每个人都是帝王的棋子,无人能躲过。
无人能躲过!
江面无数画舫往来,笙歌鼎沸。
月明站在船头,往口中灌着佳酿。
早已尝不出是苦是甜,只知道唯有喝酒,能让她好受些。
似乎喝酒也没那么奏效。
月明捂着愈发痛苦的心口,无声落着泪。
弯月映照远处江面上,粼粼波光漾在月明双眸中,似眼波流转,细看却黯然无光。
眼眸如一潭死水,深不见底,偶尔分出几滴,顺脸颊滑落,滴在甲板上,洇开一片深灰。
远处传来歌女凄凄切切的歌声: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
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谁知离别情,江头潮已平……”月明重复着,又痴痴笑了。
凝望着江面的月亮,半晌,扑身迎了过去。
她好像真的醉了。
直到这一刻,她都没能见到天上的满月。
不过无妨,她马上要见到她心上的月亮了。
粉竹楼前的粉竹,因月明懒于梳妆,年复一年,淡去了脂粉的痕迹。
一阵风过,墨迹未干的宣纸自窗口滑落,挂在竹叶间。
李花始绽春巳浓,
月季又妆满园红。
圆缺离合红尘事,
雪月风花韵朦胧。
萍水相逢缘无穷,
相知相惜热恋中。
爱结连理枝叶茂,
久历风雨也从容。
熙圣四年四月初七夜,司马江氏醉酒投江,水流湍急,未寻见尸首。
设衣冠冢,葬于长安司马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