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平江家女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其兄江白护国有功,朕躬闻之甚悦。司马景添风度翩翩,才貌兼备,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江月明待字闺中,与司马景添堪称天设地造。又闻二人已互赠兰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江月明许配司马景添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圣旨如晴天霹雳,令江府上下都大惊失色。
江父拖着病体接过圣旨,送走钦差大臣,转身喝道:“跪下!”
月明未曾辩驳,直直跪倒在地。
月心站在一旁,亦是惊惶失色:“月明不曾见过司马公子,何来互赠兰芍一说?其中是不是有何误会?”
司马谨华知道原委,搂过月心,阻止她再开口。月心已嫁为人妇,没有再管江家事的道理。
月明这才明白,长安江府内的那盆芍药不是月心所送,而是司马景添假装与她两情相悦的计策。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她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明白。不过一叶障目,错看人心。
“你不采,也会有旁人采去。何不将它收入囊中,还能多赏片刻美好。”上巳那日司马景添的话回响在耳畔,月明暗笑自己迟钝。
原来这句话说的从不是兰花,是她。
“你与即墨谦已有婚约,为何又与司马公子兰芍互赠?”江父失望道,“即墨谦尸骨未寒,你这……”
月明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知女莫若父,江父又如何不知月明在吞声忍泪,柔下嗓音道:“明儿,你告诉爹爹,是不是他们逼你?你若不想嫁,爹爹就是舍下这一条命,也不会让我儿委屈。”
“明儿,爹爹知道你委屈,你告诉爹爹。爹爹替你做主……”
月心也在一旁抹泪:“月明,你说啊,我们定替你做主。”
司马谨华欲言又止,到底觉得是司马家理亏,没再出声。
“爹,我嫁。”月明道。
“月明!”周遭几人皆惊呼。
“我嫁给司马公子。”
若非嫁给心上人,嫁给谁又有何妨?
司马景添同样接到了圣旨,欢喜之情难以自抑。
他自是知道其中有司马谨行的手笔,但过程如何曲折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司马景添取出一个锦盒,缓缓打开,其中放着他与月明同采的兰花。
正如这兰花,不论本该属于谁,只要他中意,就必须收入囊中。
即墨谦又如何,不是照样病死他乡,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司马家,都再难造成任何威胁。
皆大欢喜。
司马景添是司马家二房长子,虽然不如主家有声望,成亲之礼依旧盛大。
为免节外生枝,二房商议过后,干脆将大婚之日定于年后初春。
又怕江家觉得草率,许下高额聘礼,一箱箱自长安运往安平。
如此一来,坊间传闻四起,有说司马家求娶之心甚笃,江家女福分深厚;也有骂江家女克夫、水性杨花。一时间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传言如风,自然落入江府人的耳中。下人议论纷纷,不明就里地做出评判,连江父都听见了风声。
自己最疼爱的幺女成了下人口中的谈资,江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我江家请人不是来嚼舌根的。若再让我听见传言,都给我卷铺盖滚!”
气极攻心,江父捂着胸口,重重喘着气:
“司马这是把我们江家当作卖女求荣之人?我江家虽无权无势,左右不差这几个铜板!”
月明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江父后背:“爹,月明不在意这些。”
江父喘顺了气,叹道:“女大不中留,你有自己的主意,爹爹也管不了你。”
他牵过月明的手,放在手心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你永远是爹爹最疼的幺女,是我江家的掌上明珠。”
月明许久不曾波动的情绪,因江父一席话,又起了涟漪。
“爹爹,月明嫁人后,您要保重身体。”月明偎进江父怀中,“等爹爹身子好些,月明便把爹爹接到长安去住。”
江父欣慰地拍拍月明:“好,好。”
婚期将至,月明随着司马谨华夫妇一同去了京城。
未行婚礼之前,月明便住在江白府中,白日里月心担心月明情绪不佳,便每日带着孩子来陪她。
月心的孩子唤作泽儿,大名司马幸泽,寓意幸受恩泽。
泽儿为司马主家第一个孩子,虽非长子嫡孙,依旧受宠非常。终日锦衣玉食伺候着,不过满月,已然生的圆润白胖,十分讨喜。
月明也很喜欢这个孩子,时常逗弄着,脸上笑意多了起来,仿佛和从前无二。
月心目光落在她的笑脸上。
身为与月明一同长大的姐姐,她如何看不出月明笑意中的苦涩。
她应是怕自己担忧,这才强撑起笑意。
月心心疼地望着月明。如果可以,她自是希望月明顺着心意生活。
可如今圣旨已下,大哥又去了千里之外的滇城,管不了长安之事。
这亲,月明没得选择,非成不可。
好在司马景添虽性子有些任性跋扈,总归是司马家人,知根知底。
月明嫁进司马家,她作为堂嫂,有心照应也有力能及。
她自然知道月明心属何人。
只是即墨谦……
月心感叹一声,到底还是世事难料。
远在滇城的江白得知月明婚事时,正在校场上操练军士。
“月明与景舟兄两情相悦,又怎会转瞬变心,与司马景添互生好感?”
又闻月明主动应娶,如今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江白愈发迷茫。
他自是不信月明水性杨花。二人相识相知、情投意合,江白作为兄长瞧得分明。
好端端的,景舟身死,月明另嫁,似乎一切的走向都脱离了轨迹。
想起刘成继位后打破即墨、江家的一道道圣旨,江白慨叹道:“终是圣心难测。”
月明没得选择,同样也不想再选择。
哀莫大过心死,即墨谦的离去,令任何选择都成了徒劳。
只是江白并不相信,杀即墨谦的密旨之下没有司马家的推波助澜。他早就清楚,司马谨行将即墨家视为眼中钉,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月明若是知道她所嫁之人是即墨谦的仇敌,更是间接害死他的人,约莫会比此刻更加痛苦。
江白绝不能让此事发生,收拾行装,命人牵来快马,连夜动身,向长安启程。
刘成始终记挂着江白,自然命人安插了眼线。
江白的行踪,先江白一步抵达了宫中。
刘成漫不经心地批阅着手下的奏折,状似无意地提到此事:“司马家的婚事,总归是要有些波折了。”
“兄长来观礼罢了,”司马谨行亦笑,“未请江大人是我司马家失礼了。”
“爱卿能这么想,自是极好。”刘成提点道,“有些事点到即止,莫要节外生枝。总归江家于我朝有功,朕不是那般无情之人。”
司马谨行连连称是,私心却生起几分恼然。
江家女与景添成亲,司马家便与江家亲上加亲。他作为司马家主,又如何会对江白动手?
刘成并非无情之人,难道他司马谨行才是这无情之人吗?
他作为忠臣伴驾,这些不满自是不能表现,只得暗自腹诽,寻了个理由告辞。
转眼便到了大婚前日,年节已过,长安街上仍热闹非凡。
时辰尚早,无人唤她先吃再逛,月明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三两个孩童提着花灯嬉笑打闹着结伴路过。
元宵刚过,摊贩尚未收拢,孩子们熙熙攘攘凑在摊前,七嘴八舌地买着小玩意。家中大人图个喜气,也不拦着。
月明只身逛着,不觉走到了天香园前。思索片刻,抬步入内。
“姑娘一个人?大堂还是雅间?”见月明穿着华贵,伙计殷勤迎上。
“雅间。”月明跟着伙计一路上二楼,走进一个临街的雅间。
并非她与即墨谦来时那个。
月明不由有些遗憾。不过天香园偌大,雅间有百余个,要凑巧才难。
想着便释然了。
向伙计要了槐叶冷淘、金齑玉脍、驼蹄羹,还有她最喜欢的桂花糯米藕。又要了一壶烈酒。
都是与即墨谦共同品尝过的美食佳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徒留她一人。
说是用膳,倒不如说是睹物思人。
过了这一日,待她嫁作人妇,便连怀念都不行了。
菜品陆续呈上,模样色泽都与前次一般无二,月明抬箸浅尝。
太腥、太冲、太寡淡,连桂花糯米藕都是满口甜腻,忆不起初尝时的滋味。
心不在焉,食不甘味。
月明吃了两口,再难下咽,长叹一声,斟起烈酒入喉。
又苦又辣,倒是未改滋味。
轻笑一声,如今她倒是领会到即墨谦借酒浇愁时的心绪了。
只是她再醉,也不会有人替她披上衣袍。总归还是有些不同。
他当时尚有希冀,她如今心如死灰。
回到江府,坐在院中,初春夜风寒凉。任寒风刺骨,她望着夜空中皎皎明月,似乎看见了即墨谦的身影。
“景舟大哥,是你吗?”她问。
“你知道吗?二姐的孩子出世了,长得雪白可爱,亲人得很。”月明轻笑一声,“我当时在想,若我与景舟大哥成了亲,也会有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吧。”
“景舟大哥不许嘲笑月明不知羞,你若是见到那个孩子,定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青婉姐的孩子却没了,如今我不在江府,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孤单。”
“但是青婉姐同月明一样,都很坚强,月明挺下来了,相信她也可以的。”
“只是大哥去了滇城,恐怕回不了长安了。相隔千里,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见。”
“父亲身子愈发差了,月明想着过些时日将他接到长安来。”
……
皎月无声,月明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的话。
一阵风过,将墙角无人照料的芍药吹得零落,月明目光落在其上,却不愿去管。
“景舟大哥,看到了吗,月明要与别人成亲了。你让月明毋须等你,另觅良人,月明做到了。”
那你答应月明的呢?
你说要娶月明为妻,你说自己从不食言。
到底还是食言了。
“你骗月明。”她轻声道。
她并未喝醉,或者说她根本不曾醒来。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月明在院中枯坐一夜,直到天色泛白,终是放走了皎月。
喜婆前来敲门道贺。
起身打开门,月明收敛整晚心绪,任人摆布地回屋沐浴、绞面、上妆。
最后换好喜服坐在铜镜前,怔怔地看着镜中的人。
越看越是陌生。月明妄想着,若是镜中人能替她成亲,她便寻一处静地,独自走完一生。总好过嫁给不喜之人,不知余生悲喜。
妄想到底是妄想,没过多久,月心走进月明卧房,开口打断月明思绪:
“不枉俗言称赞新嫁娘美貌,月明换上喜服,竟也是天姿国色。”
喜婆识趣地出了屋,在院中候着。
月明浅浅一笑:“上回此番夸赞还是月明对二姐所说,如今竟是调转过来了。”
月心细想,倒还真是如此,不由得也笑出声。
“谁能想到,那个莽撞无礼的小姑娘,竟也要嫁为人妇了。”月心感慨道,“我总觉得,月明还是那个上树下河的顽童。”
月明并未反驳,垂眸看着手指。
她从来都是那个顽童,只是如今无人再惯着她的任性。
“二姐,与心上人成亲是什么感觉?”
约莫是欢天喜地,连想起那人都会脸红耳热,难掩盎然笑意。
只是她对司马景添并无这种情绪,想起他求娶的手段,更是觉得此人城府深刻,令人不齿。
月心觉察出月明的伤感,劝慰道:“成亲是大喜之事,既然命该如此,便安然应对吧。司马景添虽为人恣睢,手段略显卑劣,但总归源于对月明用情。或许成亲后,月明会对他改观呢?”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
“江姑娘要预备出发了,莫要误了良辰。”喜婆踮着小脚进屋,“姊妹往后说话的日子还长呢。”
月心替月明点上花钿,又伸手替她盖上盖头:“去吧。”
抬手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珠。
因为江母的原因,江父与江白向来偏宠月明,月明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
月心从小便羡慕这个妹妹,但又因月明可爱懂事,难起嫉妒之心,反而事事由着她。
后来月明愈发在意即墨谦,连她这个远嫁京城的姐姐都略感一二。
听闻月明甚至为了心上之人静心学做女红,只为讨他欢喜。月心以为,妹妹到底还是找到了幸福。
谁承想即墨谦身死,一直被捧在掌心的月明反而站出来,一己顶下官场的纷争,嫁给了不爱之人。
眼看着月明孤身迈上花轿,父亲重病缠身,连本该背她上轿的大哥都远在他乡,月心酸涩不已。
到头来,月明活得竟还不及她如意。
司马府张灯结彩,司马景添满面红光,站在府外静待花轿抵达。
司马谨行与谨华夫妇亦到场,带着宫里赏赐的贺礼。街坊四邻见这阵仗,再多闲话也说不出口。知情人只道江家女好福气,两人皆攀上了如此权贵的夫家。
月明坐在轿中,听不见旁人议论,只有耳畔敲锣打鼓的嘈杂和眼前盖头的火红无时不在提醒她如今的处境。
“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扎着小辫儿的男童穿着红肚兜,远远地跑来报信。
司马景添迈前一步,伸头盼着。
媒人打趣道:“新郎这是心急了。”
“吉时已到——”礼倌呼道。
落轿。轿帘随风轻摇,轿内美娇娘火红身影若隐若现。
司马景添看得痴缠。
二房太太瞧了司马谨行一眼,不动声色地拽住司马景添,低声道:“收敛些。”
司马景添这才悻悻然收回目光。
“新郎踢轿门,寓意婚后美满,新娘百依百顺——”
司马景添立轿门前,伸腿踢三下轿门,而后伸手掀开轿帘。
江白策马抵达长安司马府时,恰见司马景添执起月明素手,一同跨过火盆。
“月明!”江白唤道,却被湮没进鼎沸的人声中。
再想喊,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江大人留步,小人有一事相禀。”
月明脚步一顿,似乎听见了大哥的呼唤,转而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大哥分明在滇城,又如何会冒着罪名来此。
不过是自己徒生妄想罢了。
顺着司马景添的力道,抬步迈过了门槛,跪在堂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入洞房——”
月明在簇拥下走进陌生的房间,亲友随司马景添在屋外迎宾敬酒。
房门被掩实,阻隔门外喧闹声响,徒留一室寂静。月明只觉飘然恍若发梦。
往后,她便是司马江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响动。月明只当司马景添折返,僵着身子不动。
忽觉手被握住,月明下意识想躲,却听见女子抽噎,停住躲避的动作。
“二姐?”月明认出了月心的声音。
“月明,”月心哭得没了气力,连声音都透着无助,“爹没了。”
月明怔住,哑然地微张着嘴。一瞬间浑身血液如被抽干一般,动弹不得。
呆呆地瞪着眼,眼眶酸涩,分不清入目的漆黑是盖头遮挡还是双目失了明。
爹没了……
她嫁人前,说永远最疼她的爹爹。
没了。
月明忽而有些自厌,为何最疼爱她的人都接连遭受了不幸?
爹爹是如此,景舟大哥亦是如此。
就连青婉,都数度踏过鬼门关,险些丢了性命。
因为她活得太过幸福,命运便如此折磨她身边的人吗?
司马景添回房时,月心已经离开。月明仍正襟坐在榻上,连位置都不曾变化半分。
他唤了月明两声,并未得到回应。
伸手掀开盖头,月明也不看他,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床头的花烛。司马景添并不在意,低头欲吻她,月明本能后仰,躲过了他的亲密。
“月明,你已经嫁给我了。”他不悦道。
月明这才缓缓坐正,任司马景添拥她入怀,吻住她的嘴唇。
两行清泪滑落,司马景添顿住了动作:“嫁给我,你就这么不情愿?”
月明对司马景添的话毫无反应,司马景添也没了兴致。
“我虽非好人,但亦不愿强迫你。”他道,“我会等你情愿的那一日。”
又是许久沉默,久到灯烛的火光都变得黯淡,司马景添终于听见月明开口。
“我想回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