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靴声橐橐,踏在积雪上吱吱作响,声音停了下来,轿撵落下,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呀的被推开。
熹微的晨光从浓翳的云端洒落,为金碧辉煌的颐宁宫罩上一层黯然的昏色。
她站在外间,听着细微的念经声。静候了一炷香时分,珠帘挽起的轻晃声清脆玲玲,如同细雨潺潺。隔着一挂碎玉珠帘,有透彻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仿佛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珑通透。诚孝昭太后从帘后漫步而出:“你来了,身子都这样了,倒也难为你。”
她起身行礼:“陛下万福金宝,福寿康宁。”
太皇太后摆手道:“哀家有什么万福的,两个孩子都折在你们手里。”
她恭谨的微笑:“陛下的话,我不明白。”
太皇太后坐到炕上,微微合眼,数着念珠,垂落的赤金小佛牌不安分晃动着。“不明白?哀家只看这事里谁得利最多,便可以猜测是谁做的。现在皇帝算是一家独大了,谁也妨碍不了他。倒是还有个你。不过你做的那些事,就是最好的理由。”
她笑容不变“陛下所言,倒认为是我算计了这些。”
太皇太后的神情晦暗不明:“你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就不怕我告诉了皇帝?他容不得你。”
她的目光虚虚实实的落在窗上“你不会的,他也不会的。不然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好好辅佐他,别给他动手的理由。”
殿内一片寂静,夕颜垂着眼看地毯上小巧的香炉,是黑方的香气。黑方是冬日结冰时的清香,是她经常用的香。只不过这支香与她平时所用的又有所不同,不同于结冰之时的感觉,而是刚刚成型的薄如棉纸的冰瞬间碎裂的感觉。“不同于黑方的香气呢。”她笑着看向太皇太后继续道:“就是风太过凛冽,将薄冰都吹裂了。”
太皇太后也淡淡笑着:“是今日才配的。”
太皇太后也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她的声音重新响起:“你母妃留给你了件东西,现在我还给你。”
她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来。
手腕上一凉,匣子里的深紫色水晶念珠被笼在腕上,压住了那个伤痕。
“瑶瑶,好好珍惜,到死也不要摘下来……让它封住你心中的那柄狂刀。”
幻影琉璃般的紫水晶散发着细致柔和的光辉,仿佛是月华凝聚;绳结交错成同心,还有退了色泽分外质朴的锦绳。
“薄雪缭绕时,最胜是桐香。”太皇太后苍白的笑着。
“深雪消融后,桐花定再开。”夕颜眼眶有些湿润。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很多年前,那个人说“我会一直带着它,直到死为止。但是,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漆黑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我活着,你就要陪我一起活着;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
我点点头:“答应你。”
她解下原先带着的水晶念珠笼在了我的手腕。
“约定达成的凭据。”她说道。笑的可恶促狭又莫名温柔。
只是和她说话的那一秒,就那一秒,我突然很想很想……和她远走高飞,从南到北。
守护在她胸口的勾玉和封印在我腕上的念珠。那一瞬间,月光仿若魔力。
比亲吻更加动人的嬉闹………
远方天际微醺。
终于她蓄谋已久般遮住我的眼睛,牵着我走在芳草遍地的小径,站定,收拢了我乱动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数到十再睁开。”
一下一下的数着念珠,第十颗的时候,睁开了眼。
黎明的朝阳在那时划破天空扶摇而上,温暖和熙的阳光一寸寸撒上桐花琼枝,花萼含露,闪烁着天金……
接着,卷曲了肢体的花苞,在我面前绽开,舒展着毕生的繁华绮丽。
下一刻被揽进柔软的怀抱,被冰雪初融般的黑方香气一点点包围。
“黑方的香似滴水成冰,又像冰雪初融,适于在寂寥荒芜百无聊赖的冬季勾起尘封的思念”那年她调制着熏香,似是不经意的告诉我。我从未忘记。
此时积雪初定,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两侧红墙上的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耀眼。六棱石子路的御道,一早被宫人们打扫的干干净净,间或才在石缝中看见点点暗淡的白。偶尔有飞檐墙头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快到隆福门时,吴女官看了看夕颜:戴着白绉纱金梁冠,黑纱遍地金裙。于是道:“主子换身衣服再去?”
“这身怎么了?都是一家人拘这些个做什么?”
吴女官明白这时候自己是劝不动她的便不再说话,只管扶着她小心前进。
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的听见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上,叮当作响划破寂静。
“来了,”雪凛看了一下她神色微变“穿这么素淡做什么,和那些太妃一个样子。”
“孝昭仁陛下丧女,臣妹自然是要去探视一番,免得落人口实。”
他不做声,夕颜便站在案边为他磨墨。清淡的墨香四散开。
雪凛批完了几本折子后喝了口茶问道“我问你早上怎么回事?”
“方美人年纪小,有些轻狂,我不过是给她个教训。”
“方美人年纪还小,再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如此急言吝色。”
“国朝以孝治天下,她是长辈,先帝为国捐躯,后宫众人若是对此不敬,怕是会寒了臣民的心,再者臣妹私以为以此事来警戒众人也是极好的。”
她停了下来,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还有,虽说子嗣要紧,但方美人资历尚浅,况且如今中宫空置,还应当趁早定下才是。”
雪凛揉着额角,显然不想说这些“中宫空置,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六哥,宣德朝后位空悬,是因为中宫在位薨逝,况且留下了已成年的皇太子,后来也立了皇贵妃,如今后宫也没个正经主母,位分最高的嫔妃也不过是个惠妃。”
过了半晌,他终于有些认命的“知道了,朕会考虑的”
夕颜瞧他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语:“您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臣妹就先行告退了。昨个叫小厨房就备着点心,一大早的做好了,给您送来,您一直忙着公务别饿坏了身体。”
夕颜福了一福身子在走到门口时冷不防转过身子道“您有时间还是看看她吧,她其实一直很关心你。”
雪凛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看着桌上的描金紫漆纹盒,慢慢打开,夜幕似的丝绒缎子上是成套的银镶海蓝宝石首饰。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一向喜欢宝石,他便在半年前命工匠打造,他本来想亲手送给她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大概是不敢看见她那充满悲伤与绝望的双眼。
其实命运的开始,他们两个并不曾走到这一步。
“六哥!你是要去猎场吗?快带上我,我快要闷坏了。”
他坐在马上遥遥回头,便见她极速的冲到城墙上向下张望着,双环髻上插着的一对儿素金折股钗向下滑着有些摇摇欲坠,他伸手指了指,她以为是教引嬷嬷,有些慌乱的回头,见身后空无一人,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钗子娇嗔道:“我想要你带我出去,你就弄这些有的没的。”他失笑:“我可没说是吴女官,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行了,这就带你去。”
她眼睛刷的亮了起来,像一阵风一样跑过来,身上莲青色的斗篷在秋风中高高的鼓起,她撩起襕裙飞身上马兴奋道:“六哥咱们快走,不然等吴女官来了,我可有罪受了。”
猎场里她骑着马冲在前面,身上挂的白玉云祥玎珰叮叮咚咚的响着,就像是远方树林中清越鸟鸣。她回过头桀骜的朝自己欢笑,没有规矩的束缚,野性而张扬。
那时雪凛想若是一辈子都可如此也算是此生无憾了。那一年她十二,他十八。
后来所有可以顶在他身前的人都没了,他成了孤家寡人,她说“六哥,我来做你的剑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是他知道,雪家的人都是野心勃勃的,她桀骜不驯的心永远在蠢蠢欲动的渴望跳出鱼缸。所以他做出了那个令他后悔一生的决定,从那时起,他们之间便注定有了一面飞不过去的沧海。
回到宫里,夕颜向吴女官交待道:“把《无量寿清净平等觉经》和曹素功墨给方美人拿去用,让她每日沐浴更衣抄上十本积攒功德。”
“是,主儿这回算是给了方美人极大的体面呢。”
“不过是看在皇爷的面子上饶了她一回,若她能为泠淅和婶婶积攒些功德,也是她的福气。”
“想来陛下知道了主儿的心意也会十分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