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人
马车还未行驶到王府，凤倾言已悠悠转醒，她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垂，在眼睑处落下浅浅黛色，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呢……
肩上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身后人身上，自然地抓住那微凉的手，叹息道，“够了。”
小憩过后的嗓音略低哑干涩，凤御察觉到女人的不虞和周身骤降而至的低压，惶然在乌眸中丝丝蔓延开。他缓缓收回手无措交叠在双膝上，头低地几近触地。
凤倾言坐起身揉按了会儿泛疼的太阳穴，眉心蹙起，她拿不准自己歇息多久，但这人的手多半是未停过。
“回王府后，自己想法子下车。”莫名的情绪搅得她心火燥热，浑身难受，真气更是在体内横冲直撞。
闻言影卫睫毛微颤，想着主子醒来连目光都未曾施舍一个，只当是厌恶至极又不得不暂时同车。
不觉屏息敛气，艰涩开头道：“是，属下遵命。”
凤倾言背靠车壁，又阖上眼眸，她心中烦扰忧虑颇多，总念着前世的事。这人对她越是好一分，她心底的愧疚也就多一分。
窗牖上精美的朱褐色绉纱随着马车骤驰晃荡偶尔泄进一丝凤鸣长街上吵嚷喧哗的人声，两道旁一排排的垂柳絮叶飞舞。似是风起翻涌，携着修长玉穗的车铃轻摆飘逸，清脆的铃声也混入这间隙声声撞进她心头。
过了玄德门，马车正式驶进东城府的主轴线朝阳道，大路宽整直通宫城宏伟壮丽的东华门，两旁林立着株株笔直的西府海棠，枝杈错落，葱茏繁茂。宫城内不比内城管理疏漏，分区严明，市肆方整，多分布集中于前门大街；大部分用地兴建王亲贵族的府邸以及官署祖社，还有部分用于建设钟鼓寺庙。
巍峨大气的四王府正北朝南坐落于这条大道上，远远便能望见大门鎏金匾额上笔势豪纵，遒劲有力的“四王府”三个大字。
负责驾车的侍卫拉动缰绳，只听马儿鼻子发出一声响啼，碌碌滚动的车轮骤然减速。
马车已停下，凤倾言再睁眼，车上空余她一人，不知何时影卫已经走了，身侧软榻触指寒凉。
“这就是王府吗？好气派啊……”
青吟迫不及待地掀开宝蓝色丝绸制成的帘子，一路上见惯了京城的繁华，但比起这宫城内真正的皇权贵胄的居所还是差得远了。
想到自己以后可能会生活在这里，他心底就止不住的兴奋雀跃，这不比待在峫山那破地方好多了？
衣角被人小心扯了扯，身旁的箐儿压低声音说道：“公子，公子，王女殿下过来了。”
神游天外的青吟恍然清醒，他理理衣襟，装作一副平静如水，不为所动的模样。
凤倾言优雅地掀帘下车款步来到青吟的马车前，早就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
她眉头微拧对身旁侍卫冷斥道：“还不快去备马凳。”
“是。”侍卫立马领命而去。
见四王女对自己如此体贴，青吟颇为动容，逃出来后因不知人世险恶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为生计也曾卖过艺，做过苦活。
除箐儿是他唯一的依靠外，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关心他。
“谢谢殿下。”青吟啜嗫开口，眨动的眼眸湿润盈盈。
凤倾言望着他眼中泪光，脑中忽然不由自主浮现出另外一人的影子，刚才在车厢里他是不是和本王说了什么……
“属下这就退下。”
那道声音苍白而颤栗，像快哭了似的，本王分明什么也没对他做……
竟然让他惧怕至此吗？
薄唇轻启，语气莫名柔和了些：“本王抱你下来。”
这话一开口，周围的侍卫都惊诧地像见鬼似的小心抬头暗瞧了眼。
如此温声细语也让青吟眼中的泪水一滞，耳尖红的滴血，他呆愣半刻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珠，“不，不妥吧……”
“无事。”凤倾言向前倾一步，不容反抗地将人扛起，像是扛麻袋似的也不管青吟的叫喊和挣扎。
“啊，殿下！我我我恐高，快放我下来！”
“公子，等等我啊！”
箐儿踩着侍卫迟迟送来的马凳奔下车，追赶而去。
一旁隐在石狮子后观望许久的男子慢慢退回暗处，转身决然地足尖轻点几下，人影便彻底消失。
…………
进入王府，凤倾言随即便把人放下，那人已经走远，她也没有再继续演下去的意义。
青吟没想到凤倾言真就把他放下，松了口气后，连忙躲到了箐儿身后。
“本公子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要再对我动手动脚，别怪我、我不客气！”
气冲冲地威胁完女人，结果架势还没摆好，凤倾言淡淡一回头，青吟被吓得直接缩头。
箐儿跟护崽似的张开手臂硬着头皮挡在前面，警惕地盯着女人，时刻注意她的下一步动作，内心其实都快吓尿了。
这时一个衣着整齐体面的慈祥老妇笑着从侧边走廊迎上来，暂时缓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殿下，您回来了。”
刘管家轻扫一眼青吟主仆二人，目含惊愕，但良好的应对能力让她很快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恭敬道：“夏二小姐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嗯。”凤倾言很冷淡地轻颔首，“刘伯，好好安顿这位公子。”
“交给老奴便可，殿下请放心。”
等凤倾言扬长而去，青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人完全给忽视了，四王女根本就不鸟他！
那之前还装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害他脸红心跳，难不成是故意逗趣于他？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青吟愤恨跺脚道：“女人都是坏东西！”
老管家笑而不语，摇了摇头道：“公子，我家殿下已经走远了是听不见的，您别气坏了身子才是要紧事。”
“这一路舟车劳顿，要不先让奴才给您安排住所？”
青吟哼哧一声，高傲地扭头就走，也不回应刘管家，不情不愿道：“箐儿，咱们走！”
被人如此冷漠对待，一把年纪的刘管家面上倒无怒色，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若真是殿下相中的男子，这四王府以后怕是得不太平喽！
王府前厅——
一身穿金戴银，金灿灿的夏祁正百无聊赖地在前厅转悠。她一袭鲜艳的墨绿碧霞罗，腰腹间的锦带表面似鳞片状团团簇起以金色亮片点缀，逶迤在地的衣摆则用金线勾勒出朵朵娇嫩盛放的牡丹花，繁杂而妖娆。腕处和脖颈极尽所能戴满了各色金银饰品，每每挪步身上的金银便碰撞迸发出沉闷的砰响。
好一只……富贵芬芳的绿孔雀。
凤倾言俊脸沉黑，眼角也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半晌不愿抬步进门。
她与这位刑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交情甚笃，知其脾性如何，也不想每次总是惊异大过惊喜。
夏祁的父亲是江南富强最疼爱的幺子，靠着这层身份就算是庶女在京城也无人敢小瞧她，夏祁自身也极富经商头脑，流芳艺阁的发展离不开她这位好友的鼎力相助，只是这一股暴发户般的气质——委实强悍过头。
声响听起来倒是真金白银，不过，她不是早就同夏祁说过，莫要穿成这般花枝招展，招摇撞市的模样来王府见她！
她望见夏祁的那刻，夏祁也恰好回头迎上她的目光，眼神一下子火热起来：“阿言，你一大早去哪了？我找得你好苦！”
边说夏祁便眉飞色舞地奔向她，首饰碰撞的响声更加聒噪，听得凤倾言脑子嗡嗡作响。
“我跟你说啊——”
“慢着。”凤倾言用佩剑刀柄挡开那人八爪鱼一样乱放的手，径直踱步到一张紫檀木的围椅上坐下。
夏祁亦步亦趋地跟上，委屈巴巴道：“阿言这是做什么？”
“你站在这说就好。”凤倾言神色冷漠，“本王讨厌绿色。”
夏二小姐笑的一脸无害，扯着自己的衣袍给她看：“哎嘿，我这是墨绿欸！”
“更加讨厌。”
“……”
转身掀袍在紧挨的另外一张围椅坐下，夏祁闷闷不乐，小声嘟囔道：“直接说讨厌我不就行了，古代人说话就是拐弯抹角……”
凤倾言是习武者，耳力自然比常人灵敏，前世听惯自己这好友语碎一些稀奇古怪的词，倒也不感兴趣。可经历重生后，如今她对未知的事多了几分探讨之欲。
自然而然地问出心底疑问，“你为何总称本王为古代人？难道是觉得本王故步自封，愚昧守旧？”
方才还碎碎念不断的夏祁屁股还没坐热，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声问候吓得惊坐起。
卧草，凤倾言她她她听得见呐！还以为这么小声她不会听见，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没、没有啊，哈哈哈！对了，阿言过几日就是七夕，太女府定会举办宴会，我们一同去可好？”
拙劣地岔开话题，夏祁表面干笑，实际冷汗直冒，千万，千万别和我计较，女主你大人有大量啊，我可不想早早炮灰，呜呜呜……
“七夕宴会，本王倒是差点忘了。”纤长的玉指轻轻敲击桌面，凤倾言眼瞳深邃，晦暗不明。
京城上下所有世家大族的子弟应该都会赴宴，不失为一个将青吟现于世人眼前的大好机会。
当夏祁正想到第一百零八种死法的时候，凤倾言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可。”
险些怀疑自己耳背，夏祁怔愣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倾身就往凤倾言靠去，分外激动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噢，不许骗人！不然我这孤家寡人独自赴宴没准又被人嘲笑，嘤嘤嘤……”
夏二小姐梨花带雨地用袖子装模作样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她本生的明眸皓齿，已是十四还是嘟嘟的小圆脸，身形玉软娇柔。
这端的一副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模样倒易让人将她看作柔弱男子。
“好，本王知道了。”瞧她这般矫揉造作，凤倾言也无可奈何，只能选择闭目不视。
“阿言真好，要怪就怪我阿姐。原本答应和我同去，昨晚偷逛花楼，被我娘和大爹爹臭骂一顿，二人混合双打，好一顿家法伺候，这怕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喽！”夏祁支棱着脑袋，撇嘴说道。
凤倾言知夏祁说的是她长姐夏晴，沉吟不语。
她与夏晴并不相熟，只是听闻这位夏家大小姐从小被夏大人送去军营管教，虽有为将之能，但脾气暴躁，野性难驯，还未想也喜好这种风月事。
“也不知那青吟有什么好的，不就是美救英雄在巷子里帮她打跑了群黑衣人嘛！说到底追杀的也不是我姐，我姐还一见钟情，芳心暗许。”
“要我说，这显然就是一通骗局。会武功不早就逃出花楼了，骗我姐给他赎身娶他过门，我姐也是真单纯，傻傻就上当了……”
夏祁话匣子一打开，嘴中喋喋不休，凤倾言静静听着。她还从不知那男人会武功，看来留他在身边的事得暂时搁置考量，先试探他一阵再言不迟。
绕过交错相衔的宽阔长廊，青吟主仆二人一览王府的华贵清幽的玉宇楼阁，随刘管家入主到一处雅致的别苑。围墙上整齐砌着波浪状的碎青琉璃瓦，檐上雕刻着秀丽繁杂的花纹，踏入苑内眼前景色一换，水榭清泠，树木葱翠，假山环抱，素雅的汉白玉的小桥立于荷池之上，桥头石鱼嘴中正汩汩泻水。
“此苑名为‘清荷苑’，公子以后就是这里的主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府里下人。老奴手中还有事务就先退下，一会儿会有下人们过来给公子备好一切。”
刘管家说完，便恭敬退下，留下青吟主仆二人茫然立在原地。
箐儿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直疼得他倒吸气，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如花美景并非是白日做梦。
“公子，以后我们真的住在这啊，好漂亮的地方！”
望着面前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青吟也是神往非常，这四王女对自己还是挺上心的。
正准备踏步进去，忽然抱腹干呕起来，吓得箐儿慌乱拍背给他顺气。
“公子，你怎么了，别吓箐儿啊！”
青吟喘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道：“没事，我没事，可能是坐马车坐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