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瑞亲王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想必让他激动成这样的和尚,必然是那位谢殊了。
婉仪登时有些担心,慕容氏马背上出的天子,皇子大多骁勇善骑射。而瑞亲王又属个中翘楚,当年上书房摔跤课,他一个卸肩能把人高马大的总师傅撂翻在地。要是动了真格不知轻重,不得把人家肠子打出来?
那厢瑞亲王已经来势汹汹地冲到谢殊跟前,因着两人身量颇为相似,面对面站定了,气势上竟然谁也不输。
瑞亲王向来说打就打,也不顾满头雨水滴答,撸着袖子就哼笑开来:“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儿不一雪前耻,爷把名字倒着写!”
这厢婉仪好不容易追过去,不期撞见那位谢殊的脸盘时竟有片刻怔忡——这和尚还是个熟脸!
谢殊一身牙白素袍,迎风猎猎,颇有出尘之质,而素袍之上的那张雌雄莫辨的脸,高鼻深目,貌若好女,有如新雪初霁时的万丈虹光,说是艳光四射也不为过。
此刻面对瑞亲王的挑衅,谢殊还是笑得一派温和:“施主,如今贫僧早已遁入空门,你我旧仇已成前尘往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瑞亲王说我呸:“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就得认,何况爷不止是为了私事,更是为了替天行道。”
他话未说完,拳头已经打了出去,就在婉仪几欲大呼救命的时候,谢殊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被打了个满脸开花。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身形诡谲的一晃,不仅没有生受这一下,反而见招拆招,真跟瑞亲王缠斗起来。
见此状,婉仪立刻停下脚步,同时不忘拦住正欲上前的善才:“这俩人都会功夫,你去了干嘛?拳脚无眼,白挨一下有的你好受的。”
善才没有料到这位柔贵妃竟也会体恤他们这种草芥似的人,感动之余一不小心透露了真实目的:“奴才不是想去拉架,只是想趁乱捣几下黑拳来着。”
婉仪顿时无语凝噎,果然瑞亲王的人也随了他的奸猾,主子打架还让奴才拉偏架,一点武德都不讲。
而瑞亲王的侍卫显然见惯了此等场面,一个个插手驻足,像是看斗鸡似的,婉仪甚至能听到他们边赌边下彩头“你猜主子打赢需几个来回?”
反倒只有红果儿揣着伞杆一脸担忧:“主子,您要不要去劝一劝?王爷跟僧人打架,说出去怪抹面的。”
婉仪摇头说不,又往后谨慎地退了几步:“你没看见这俩人都一身武艺?瑞亲王那人你也知道,打红了眼敌我不分,别架没拉着反倒被他打了个半死不活。听话,亏本的买卖咱不做,就这么站干岸吧。”
红果儿曼曼点头,凝目看了半晌,忽然像有了新发现似的叫起来:“主子,快看,这位和尚不就是早前儿在鹤春楼给您递贴子的那个嘛!我就说嘛,哪有一照面就下帖相邀的道理,这人果然是个花和尚!”
善才说正是,也探头过来插嘴道:“贵主儿您不知道,这位谢殊如今在京城里风头大涨,好多人不惜重金要请他为自己看相呢!您也看到了谢殊生得这幅妖邪模样,打他一来安国寺,来这庙里的妇人姑娘那叫个络绎不绝,大多不为看相只为看人。不过眼下奴才倒是对他有些敬佩,能在主子手下过了这么多招,怕也是有功夫傍身的。”
闻言婉仪掖手遥遥看那一绯一白交缠的两道身形,瑞亲王果然和谢殊打的难舍难分,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
谢殊……她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眼见瑞亲王有些疲于应对,突然高声道:“十三哥,别打了,万岁来了!”
她这气沉丹田的一喝果然有奇效,不光身旁人俱是大惊之下跪倒一地,连带着远处的二人都身形一顿。
瑞亲王正欲握拳直攻谢殊面门,听见婉仪沉声一喝,竟硬生生收回了拳势,整个人僵在原地,背着身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万岁…臣、臣本意只是……”
他话音未落,只见谢殊也收手均了均气息,双手合什,面上不期融融荡漾开来。
“施主你有所不知,婉施主乃是为了让你我住手,才故意假借万岁之名诈喝于你。”
瑞亲王大觉丢脸,刚想指责婉仪满嘴跑马吓他一跳,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秃驴,”他直直地望向谢殊那双绀青的眸,危险地眯了眯眼,“你这称呼不大对劲啊?什么叫婉施主?这也是你能叫的?”
谢殊一摊手,气定神闲道:“贫僧谨遵出家人的规矩,称她为施主有何不妥?施主请勿用俗世的规矩来约束贫僧,贫僧早已遁入空门。”
说完也不再理会斗败鹌鹑一样的瑞亲王,缓步上迎了几步,对着婉仪展眉一笑:“贫僧曾与施主有一面之缘,不知施主可还记得?”
婉仪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殊身上如有层迷雾,令人看不透、望不穿。
心头警铃大作,她蛾眉轻皱,腼腆笑开来:““唉,我这人记性不好,竟是忘了呢。不过大师生的慈眉善目,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面善可亲,我亦如此。”
谢殊依旧笑得闲云散淡:“施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贫僧也是人之常情。自鹤春楼一别,贫僧日日在安国寺为施主祈福诵经,可惜从未等到施主大驾光临。如今恰逢此机缘,贫僧想斗胆请施主去禅房品茶一叙,敢问施主可愿赏脸?”
婉仪说不必,愈是谨慎,笑容便愈发诚恳:“瑞亲王此番本是特领我来拜观音求子,盼我大冶皇嗣兴隆,国运亨通。不料突遇骤雨,才暂避于此。如今我心愿未了,仍想着再去拜上一拜,这茶,还是改日再喝吧。”
说完盈盈一拂袖与谢殊拜别,只是顺带瞥向吃瘪的瑞亲王的那一眼里,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瞧这天色也不早了,王爷还不快点领我去?若是耽搁了万岁起驾,回头连我也得跟着吃挂落。”
谢殊也不多劝,仍淡淡笑着,只身立于雨中目送。
雨水豪泼,却仿佛不能撼动他分毫,广阔天地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喃喃:“棋差一着,不过也没关系。”
而丈许外的一墙之隔,却另有黄雀在后。大批大红织金飞鱼服的随扈锦衣卫绵延成游龙姿态,为首的皇帝背手鹤立。冯祥在其后兢兢业业地撑着一把黄龙伞,不时摸一把脸上的雨水。
雨下的可真大啊,伞缘不断有雨水汇聚,形成一道飞流直下的水幕。这流淌不息的水幕将皇帝与周遭一切隔断,那张弘雅清朗的皮相隐于其后,莫名有股遮云掩雾的况味。
皇帝在伞下这一方小小天地站定,旁人皆屏气凝神,唯独他的心头有惊涛澎湃,搅得他遍体不安。
婉仪那一嗓子喊得何其敞亮,那时恰逢他祈福礼毕自山阶往下走,老方丈正滔滔不绝地介绍本寺积善积德的善行,她的声音自林间扩散直至他耳畔,惊起一行雀鸟振翅高飞。
皇帝皱了下眉,伸手制止了方丈的絮叨,侧首对冯祥说:“你听这声气…可是有些耳熟?”
冯祥拱头拱脑地伸长了耳朵,茫然地摇了摇头:“奴才听不出来。”
“不对……怎么听起来像那位太岁?”
既心生疑窦,皇帝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好奇心,一改先前的缓步而行,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下。直寻至了声源处,随扈而行的崔白探路而返,拱手回禀时语气迟疑:“的确是柔贵妃……还有瑞亲王……还有……”
他艰难的吐出了谢殊的名号,“还有…释空大师……”
皇帝眉眼阴郁,就在冯祥以为他要勃然大怒地冲出去的时候,皇帝却一摆手,示意崔白不要声张,于暗处听这三人的对话复来回禀。
崔白显得有些为难,虽然锦衣卫是专门做这种偷听监视差事的,不过当着皇帝的面监听贵妃娘娘……这事儿还真是头一回。
他不敢抗旨,另领一小队人四散开来——锦衣卫上天入地堪称无所不能,区区上房揭瓦搞个偷听的行当,简直易如反掌。
所幸贵妃娘娘没有丝毫逾矩,面对相貌明显有诱惑性的谢殊邀约也能谨守内心,甚至能义正严辞的表示自己要为皇帝生个龙子,这点果然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崔白扒着房檐偷听时,很有劫后余生的欣慰——如若贵妃娘娘有丝毫过线行为,他真怕自己这个传话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娘娘走时很潇洒,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他很快折回皇帝跟前,一五一十地重现了当时的场景,甚至因着私心,还为坐怀不乱的柔贵妃美言了几句。
可惜皇帝并未有丝毫动容,古井无波式的一抬眼,沉沉望向远处的云山雾罩。
就在所有人都揣测皇帝在酝酿滔天怒火时,他却突然提袍款款而去,只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将她捉来。”
至于捉谁……崔白和冯祥俱是强颜一笑,自然不言而喻。
与谢殊的不期相遇,并未在婉仪心头激起什么波澜,反而是瑞亲王成了吃了败仗的将军,恹恹地跟在她后头,听了一路她言辞凿凿的教训。
“十三哥,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嘛?居然嘴皮子都耍不过一个花和尚?若不是紧要关头我帮了你一把,怕是你连打架要输给他了吧?”
她多说一句,瑞亲王的腰杆子就多矮下去一分,“打架打不过,嘴上功夫又差劲,成天光会问候人家一门子亲戚,有什么用!我看万岁就不该召你回京,黄河的泥沟子挖完了,继续去长白山挖参吧。反正旁的能耐是没有了,光剩一把子蛮力气能使。”
她一句一个呲哒,句句捅肺管子,瑞亲王的心被戳成了筛子,自暴自弃地用玉扳指蹭了蹭耳朵尖:“你怎么痛快怎么来吧,能得贵妃娘娘一句教诲,臣三生有幸,还算赚了。”
婉仪恨铁不成钢地指指点点:“好赖在京城横行霸道了十几年,他拿话恶心你,你不会回敬?堂堂慕容氏龙子龙孙,竟然连皇考当年在朝堂上威然迎战十余位言官的一丝风采都无。”
说完她轻叹一声,“那个谢殊果然不容小觑,不仅三言两语就能把你拿住了,光看那一身功夫,怕是比你也丝毫不逊。此等非池中物,难不成真会自甘堕落至与内闱妇人取乐?你想拿这个戳他的痛脚,无异于给他瘙痒。我现在倒是有些忧心,他两次三番想与我攀搭,到底怀揣什么目的?扪心自问,我不但姿色不符大众审美,以我如今的境况,也根本帮不了他。”
瑞亲王见她轻捂很是可观的胸口,面容一派惆怅,好心安慰她:“别惆怅,咱们好歹还有点身材优势,说不定他是馋你的身子。”
婉仪再也不想理会这个狗不拾的贫嘴子了,怒气冲冲地翻了个白眼。
刚想甩袖拜别,不料从天而降一个布兜套了她个昏天黑地。
黑暗中她听见有人在对惊魂不定的瑞亲王絮絮说些什么,听见红果儿杀人放火式的喊叫,听见善才满含惊恐地蹦出一句家乡话“哎呦莪滴亲娘咧!”
在狭窄的黑暗里,她脑袋昏沉沉。这种地倒天旋的感觉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她艰难地思索着,终于悲情地回忆起来了——这不是很像皇帝把她扛到养心殿的那一回嘛!
只不过这回抗她的人明显比皇帝知轻重多了,不同于上次被皇帝当作麻袋扛的七荤八素的经历。她感觉到有人正扶着她的背脊,动作小心地搁在肩上,随后脚也被另一双手轻轻抬起来了。
此等精心程度,让头套着布兜的婉仪都有些感动——大冶的风气看来真是一路奔向光明,就连绑匪都这么有职业道德,实属难得呀!
一边感慨,她一边琢磨起自己为何会被绑。要论对朝廷的影响力,如果是绑架也该绑瑞亲王,如今看来怕不是;如果单为财,那何不连瑞亲王一块绑了?为何单单只绑了她?
她突然一阵栗然,心中方寸大乱,几乎要哭出声来——最坏的打算就是,绑她只是为了她的姿色。既然这样,始作俑者已经水落石出,一定是谢殊那个色胆包天的秃瓢!
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了,强作坦然自若,和缓着语气道:“这位大哥,我想问问你为何要绑我?难不成是那位释空大师派你们来请我喝茶?喝茶就喝茶嘛,好声好气打个商量的事,何必作这种蒙头绑架的姿态,您说对不对?”
她感受到扛着她的劫匪身子一晃,显然很是心虚,连带着步伐都踉跄了一下。
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错牙暗暗把谢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连带着不醒事的皇后都未能幸免。
可惜骂了也没用,扛着她的这两个土匪走的那叫个健步如飞,明明安国寺石阶陡峭湿滑,他们竟也能如履平地。此等高素质、好身手的绑匪,也算平生仅见。
破天荒的,婉仪的泪水在眼眶里悠悠打转儿,格外怀念那个动不动给她摆脸色看的臭德行。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眼下在干嘛,要是他此遭能英雄救美一回,她立誓以后一定好好宠爱他、包涵他,起码再也不会动辄夹枪带棒的挤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