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分班考试成绩张贴出来的时候,沈荔坐在没有日光照射的一隅角落。
正跟语文作文较劲。
那些字她都认识,写的时候奋笔疾书,灵感涌现,总觉得笔下落下的不是字,是一篇惊世骇俗的文学著作。
结果成绩下来。
连及格分也没到。
沈荔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把大脑一分为二。
一半送去学理,避开令人头痛的八百字作文。
一半送去学文,避开那些天文数字一样的函数题。
半晌。
无果。
沈荔长叹一声,仰头瘫倒在座位靠背上。
柔软的靠枕垫在背后。
她的位置恰好在两扇窗的夹墙间。
头顶风扇,虽然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被掉下来的扇叶削掉脑袋。
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是个儿头大又健壮的男生,把她夹在中间,左边靠墙,右手随便堆两本书叠个山包就能完美挡住老师的粉笔头子,以及晚自习跟上了发条一样来回巡查的教导主任。
总之就是一个人人羡慕、得天独厚的摸鱼环境。
但沈荔却用来认真学习。
往漆面墙上贴了不少便签记单词和公式。
坐在沈荔旁边的同桌,起初还埋怨沈荔“暴殄天物”。
后来在她的耳濡目染下被迫记住了几个单词。
上课被提问时堪堪过关。
从那以后,沈荔周围这一片,以她为圆心,跟草坪上喷水的旋转花洒似的。
雨露均沾地,“灌溉”了每一位邻近的同学。
沈荔选择留在原本的班级学理。
她正瘫在椅子里发愁作文,小同桌跟只跳猴一样一路从班门口蹿了过来。
边蹿边嚷嚷:“同桌!同桌!名次出来了!”
沈荔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跟第二差多少分?”
“什么第二啊?你就是第二,厉害啊。”
小同桌实心称赞,沈荔却倏地睁开眼,懒懒散散的困倦也被一扫而光。
“什么?”
“你是第二哦,跟第一差了十分不到。”
“……”
沈荔没吭声。
起身走到走廊的成绩栏跟前站定。
她从上往下顺着找,首先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
偏科太严重了。
作文和函数小题解答错误,至少拉了十五分。
沈荔默了半晌,抬眼往上看。
还没看清。
落在颈窝的头发却被人轻轻碰了碰。
只一下,随即很快挪开。
沈荔回头。
顾停站在她身后半米的位置,穿着校服t恤,穿出了超模走秀的既视感。
顾停低垂眼睫,像两把小扇子。碎发落在睫毛上,漆黑的瞳孔淡淡瞧着她。
白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张记满公式的便签。
沈荔回过神,抬手摸了摸头发。
指尖还能触到标签残留下来的黏涩感。
她想要道谢。
那句“谢谢”却卡在了喉咙里。
滚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口。
究其原因。
沈荔觉得根本不用再回头看,她都能知道压在她上面的名字属于谁。
此刻让她和顾停道谢,简直——
如鲠在喉。
半晌。
她还是张了张嘴,别扭地说:“谢……”
“谢什么?”顾停却截断她的话茬,须臾,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似笑非笑道:“谢我把你给卖了?那是该谢,要不然,这回作文,你岂不是没素材写。”
“……”
沈荔一噎,瞬间把剩下的字吞了回去。
周围同学看着两人。
多是看戏的姿态。
毕竟,开学典礼迟到翻墙,被抓包后两个人互相出卖,第一天就写了洋洋洒洒两千字反思书的事,一炮打响了两人的名号。
沈荔想起作文的主题。
“记一次错误”
无名怒火涌上心头。
这人。
也太记仇了吧?
记事本成精了??
沈荔懒得理他。
实际上,是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能潇洒回击的话,干脆闭嘴。
再轻描淡写地扫他一眼。
把“我不是吵不过你,我他妈是不屑跟你一般见识明白不?”演绎到了极致。
沈荔高傲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唰唰”几下把墙上的便签都扯了下来。
看来顾停选的也是理科。
算了。
七八个理科班,总不能就那么要死不死分到和他一个班吧?
沈荔边撕着便签。
边咬牙切齿地想。
她对自己的运气还是很有信心的。
-
后来,沈荔方知道有个词。
叫做事与愿违。
还有个稍时髦一点的词。
叫flag。
她和顾停整整较了半年的劲儿。
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瞧着,明面上分别约谈,语重心长地劝诫他们“同学之间要相互帮助,良性竞争”,私底下乐开了花。
有这俩花洒带着,整个班的平均分数线都“噌噌”猛涨了不少。
再时不时添把柴火。
“哎,沈荔这道填空题错的可惜,来,顾停上来给大家讲讲你的解题思路。”
诸如此类。
最开始,沈荔以为顾停这样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不会在乎成绩浮动。
却敏锐地在一次次考试中发现,对方似乎,有意无意,将分数控制在高她十分左右。
仿佛怕暴露自己能猛压沈荔一大截的真实水平。
沈荔就会因为追赶不及,破罐子破摔一样。
开玩笑。
她哪有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程度。
差距越大才越有挑战性好吗?
不过沈荔还是觉得,在她为那几分早起背单词、熬夜刷题的时候。
顾停竟然在控制自己的分数线。
这他妈太气人了。
是个人都不能忍。
沈荔一把扯了试卷的心都有。
能做到的也只有比之前更加、更加努力。
-
两人针锋相对关系的转变始于某个春日。
像沈荔这样,节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家型选手。
最讨厌的校园活动无非就是运动会。
强制报名的。
尤其。
好巧不巧,云川一中的校运动会,就是强制报名的形式。
沈荔看着摊在眼皮子跟前的报名表。
半晌无言。
沈荔发现,自从遇到顾停后,“事与愿违”这个词。
好像经常。
事与愿违地出现在她身上。
视线扫过报名单最底端那栏小字。
小白帽后援。
主要负责:维护现场秩序,为参赛选手们保驾护航,维护校园和谐环境。
嚯。
听着还挺酷。
估计跟安保差不多?
沈荔脑子里莫名闪过银行押运钞车两边端着枪站着的武警。
略加思索,勾选了这一栏。
旁边的小同桌瞥了一眼,连忙出声阻拦,吓得沈荔一哆嗦。
“啊!”
沈荔:“……你有事吗?”
阻拦不及。
小同桌扼腕痛道:“你怎么报这个了?”
沈荔不解:“有问题吗?”
“大有问题!按理说不用参赛的活,应该很多人挤破头抢着干吧?可是你难道没发现,根本没人乐意报名吗?我听学长说,每年都是从高一受过罚的学生里硬挑人凑名额的。”
说完,小同桌恍然大悟,一扫方才没能拦下她的愧疚,乐呵呵地看向沈荔。
“这么说的话,就算你不报名,也会被强行抓壮丁的吧?”
“……”
“哦,不过顾停不用。”
“凭什么??”
“因为人家,拿过市长跑比赛金杯。”
“……”
-
大约是为了让学生在考试后全面放松身心。
运动会安排在期中考后一天的周五,随后就是周末两天的休息。
节奏相当紧凑。
也是沈荔不想参加比赛的原因之一。
过于要强的性格使她不想敷衍对待任何一场比赛。
擅长的、不擅长的。
但考试的优先度还是高于毫无用处的运动会。
毕竟就算拿了第一也不会让履历上变得更好看。
运动会头两天,沈荔通宵复习了两天。
临开考前生灌了两大罐咖啡,整整两天考下来跟打了鸡血一样,硬是一点也没犯困。
直到运动会当天。
像是前两天的睡眠不足突然反噬,沈荔一大早就困出了三眼皮,一双眼红肿得像两只蟠桃。
但沈荔很欣慰。
她觉得自己连困意都这么争气。
赶在了考试后才迟迟涌了上来。
结果到小白帽集合的时候。
沈荔傻眼了。
所谓小白帽后援,就是戴着小白帽的志愿者,满场捡垃圾,收拾道具,举着小红旗维护秩序。
再顺带给参赛选手们准备矿泉水和能量棒。
难怪没人来。
偌大的操场,只有零星十个不到的小白帽。
指导他们的是大一届的高二学长,边絮絮说着“不起酷一点的称呼怎么蒙骗高一新生,难道要指望高二的老油条吗”,一边吐槽着一年比一年人少。
然后就是分发任务。
到沈荔时,学长上下打量她一眼,“小胳膊小细腿的,待会儿我让人帮你把矿泉水箱搬到分发点,你就站那别动了。”
估计是怕她多跑两步都会晕过去。
沈荔老老实实称好。
戴上白色的棒球帽,上面印着一个浮夸的红色大拇指。
志愿者统一的t恤没几件小号的,都被个儿头小一些的女生们挑走了。沈荔挑挑拣拣,拿了件还算干净的,鼻尖凑过去,没嗅到什么奇怪的味道,这才慢吞吞地套在身上。
不过整整大了三个尺码。
今天的日头很毒。
学长好心借了个大棚遮阳伞过来,撑在边上。
估计是怕把箱子里的冰袋晒化了。
沈荔从教室扯了把椅子来。
不过也没用上。
始终在几只箱子之前来回穿梭。
沈荔站在几箱矿泉水跟前。
记着学长的叮嘱。
一份两瓶水一根能量棒。
一个参赛牌限领取一份。
选手们来去匆匆。
有的比赛完才来领,带着满身汗味。
有的比赛前就来了,瞧着模样十分紧张。
大多数时候,是连句“谢谢”也没有的。
沈荔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选手牌,拿两瓶矿泉水,再掏根能量棒一并递过去。
这回。
头顶却轻飘飘地落下句“谢了”。
沈荔顺着接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向上望去。
顾停拧开瓶盖,不紧不慢地灌了口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事?”
沈荔白他一眼。
懒得应声。
过一会儿。
还是那声熟悉的“谢了”。
沈荔一抬头,果然是顾停。
怎么还是你……
再过一会儿。
“谢了。”
怎么又是你……
那双漂亮的手最后一回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沈荔终于忍不住了。
不是,怎么老他妈是你啊?
她扶了扶扣在脑袋顶上的小白帽,一本正经道:“同学,我们这儿物资有限,能不能让你朋友自己来领?”
“哦。”顾停甩着吊在指尖的选手牌,好整以暇道:“我就是本人。”
“……”
顿了顿,懒懒散散地补充道:“我报了五项。”
“……”
“因为个人上限五项。”
沈荔沉默了。
她不知道顾停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
难道是在炫耀他铁人一样的超强体力吗?
算了。
嘲讽就嘲讽吧。
沈荔站了一上午,腰酸背痛,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和他斗智斗勇。
只好顺着他的意愿,伸出大拇指,跟脑袋顶“点赞”的手一起:“牛逼。”
顾停:“……”
沈荔数了数他来的次数,一口气掏出四瓶矿泉水,揽在怀里,靠近顾停。
下巴点了点怀里的水瓶。
“那,能不能麻烦你,一次性领完?”
言下之意。
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了。
顾停甩了甩手腕,“拿不动呢。”
沈荔:“?”
沈荔无语凝噎,忽地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眼遮在头顶,将她和太阳隔开的遮阳伞。
恍然大悟。
严肃地问:“你是不是想蹭伞?”
顾停:“……”
沈荔拱了拱怀里的水瓶:“拿不动就抱着,你别跟我说你抛铅球把胳膊甩折了。”
她骤然靠近。
随之而来的。
是一阵淡淡的清香气息。
清甜。
微酸。
像盛夏时节冰镇的荔枝。
顾停愣了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沈荔不耐催促了,才缓缓将视线挪开,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拿了放在最上面的那瓶水。
撂下一句:“没错,你怎么知道。”
落荒而逃。
沈荔:“……”
我看你。
不是胳膊折了。
折的是脑子。
-
运动会临近尾声。
下午时分,日光也稍弱了些,五千米长跑放在最后一项。
收摊的时候,沈荔看了看箱子里,还有顾停余下没拿的矿泉水。
学长收伞的时候顺走了一瓶。
她自己也喝不了两瓶,毕竟,运动量不算大,也没干力气活,在遮阳伞下边也没出什么汗。
正愁该怎么处理。
旁边匆匆路过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
沈荔看他有点眼熟,好像是隔壁班的体委,下意识开口:“哎,同学——”
男生愣了一瞬,停下脚步:“什么事?”
沈荔晃了晃手里的水,遥遥抛了过去。
抛完,觉得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突兀,跟往水里投毒了一样。
干巴巴地找补道:“加油。”
男生稳稳接住那瓶矿泉水,若有所思地低头默了片刻。
再抬头,来不及说什么,便看见那埋在阔大t恤里的高挑身影匆匆跑开了。
沈荔想了想。
最后那瓶也没拧开,给了一个中暑摊在休息区的小白帽。
她打死也不喝顾停的水。
到最后一项比赛时,志愿者里还“健全”的就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个被安排得相对轻松些的小男生了。
两人只好担起标志旗的责任,一人拿了只小红旗,蹲在跑道外围的终点处记录圈数。
五千米长跑。
跑道一圈四百米。
十二圈半。
沈荔蹲在跑道终点的右侧。
和对面的同学一人占一边。
参加比赛的统共十名选手。
沈荔负责记录5-10号的圈数。
据说临阵弃赛了两个,都是上午参加了不止一项的选手。
听着旁边人的小道消息,沈荔下意识抬头向起点处张望。
那报了五项的那位,是不是差不多也该体力不支了?
然而事实证明。
沈荔的担心都是多余。
人家不仅没有体力不支。
甚至,还有闲心在路过终点的时候。
问沈荔:“几圈了?”
看起来再游刃有余不过。
“……”
也太欠揍了。
沈荔不理他,把7号对应的数字牌往后翻了一页。
但她不得不承认,顾停似乎天生适合长跑。
无论是从体力、耐性上来说,还是那份对待一切事物都极致淡漠的态度——
这让他在被赶超时不会感到焦躁,从而过早消耗完体力。
加之。
做任何事之前都要规划一番。
沈荔甚至怀疑,顾停比赛前肯定算好了匀速,把体力均等分匀给每一圈,最后一圈再回光返照一样冲刺过线。
虽然很不服气。
但沈荔已经预见了顾停的胜利。
她的目光在选手和数字牌之间来回穿梭。
眼花缭乱之际。
前几天透支的精力在此刻,犹如现世报一般,眩晕感毫无预兆地冲上天灵盖。
沈荔还没反应过来。
人已经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好在大多都是最后一圈了,也不用担心记数出错。
失去意识之前。
沈荔还不忘往跑道外围挪了挪。
头顶盖过来一片阴凉,像一团小小遮荫的乌云。
沈荔像战场上交代遗言的战士一样,紧紧握住朝她伸过来的,微凉的手。
有气无力地说:“把我往边上搬搬,别挡着选手们的路!”
“……”
-
再度恢复意识时。
沈荔先动了动鼻尖,嗅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她掀了掀眼皮,入眼是一片空白。
以及,靠在床尾栏杆上,低头看手机的顾停。
沈荔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好大胆。
敢带手机来学校。
得找个机会举报他。
似乎是感受到沈荔不怀好意的注视。
顾停望了过来。
视线相交的瞬间,他似乎顿了顿。
再一低眸,发现沈荔死死盯着他的手机。
顾停不收起来,反而顶风作案,顶在指尖跟转篮球似的转了转。
似笑非笑:“想举报我啊?”
小心思被点破。
沈荔泰然自若地移开视线。
脸不红、心不跳。
操场上传来广播宣读比赛结果的声音。
隐隐传进医务室。
沈荔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顾停,你比赛呢?”
顾停没应声。
长腿一迈,一屁股坐在床边:“懒得跑了。”
沈荔不是傻子。
广播里正在宣读长跑第一名的参赛选手,医务室的玻璃隔音,到耳边时,只能隐约听清一个“磊”字。
操场响起轰鸣般的掌声。
沈荔难过得想。
那些掌声本该是顾停的。
沈荔看着顾停,目光越来越愧疚,在一句酝酿许久的“对不起”即将脱口而出之际。
顾停甩了甩手,毫不掩饰嫌弃:“重死了,拖你一圈差点扭伤手腕。”
沈荔:“?”
她想质问顾停哪来的底气说她九十斤的人重。
一顿,不可置信道:“你把我,拖,上来的??”
顾停:“是啊。”
沈荔:“你他——”
顾停:“真信了?”
“……”
“不过抱着也不轻。”
“……”
失去理智的沈荔开始在手边找能扔出去的东西。
顾停兀自笑得开心,末了,没头没尾地唤她。
“沈荔。”
沈荔没好气地回:“干嘛?”
“好好吃饭。”
“……”
“还有。”顾停想了想,侧身看她,补充道:“也别那么拼了。”
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
落日的光散布操场每一个角落。
一缕淡淡的蜜桔色余晖穿透玻璃窗,缓缓裹在顾停身上。
连带着那张脸,也如错觉一般,温柔了许多。
鬼使神差地。
沈荔探出指尖,勾住一抹光线,拽了拽顾停的衣角。
“那下次考试,你也别让着我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