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逍遥法内
这是戚语冰第一次送男人回家。
而且还是个陌生人。
“你住哪里?”
副驾驶座的男人相貌英俊,视力却欠佳。车中昏暗,他试了几次,安全带搭扣每每与插口失之交臂。
戚语冰看不下去,拨开对方柴而长的手指。
咔嗒一声,表盘上的安全带指示灯熄灭。
“谢谢,”男人没忘记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住在利兹公寓,1700legionavenue。”
戚语冰了然点头,关了导航:“市区最高的那栋楼?”
“对,”等汽车开出n大校园停车场,男人才补上后半句,“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顺路。”戚语冰侧眸,视线与对方撞个正着。
头顶信号灯红转绿,车内光影迭变,晃得男人纤秀的五官愈发失真,像个人偶。他向她展颜而笑,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他阴郁的美貌并不适合这种表情。
旅美钢琴家,音乐天才,美男子,怪人。
贴在严笃时身上的任何一个标签在真人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很特别,独一无二--与严笃时相处不到两小时,戚语冰就下了定论。在这方面她向来很自信。
又一个红灯。严笃时身上飘来淡淡的古龙水味,是少年感十足的柑橘调,混了清冷的花香。戚语冰默不作声地将车窗摇下一线,夜晚十点的风携细雨钻进来。幽幽的男士香水气味染了潮气,更加迷人。
“到了之后,要不要上楼坐一会儿?拉赫四部钢琴协奏曲几个版本的cd我都有。”
她纳罕地看他一眼,没忍住笑:“改天吧。”
严笃时一怔,不以为意地耸肩:“我没那个意思。”
他这样直来直去的,戚语冰觉得很好玩:“我知道。”她顿了顿,“再晚下雨天开车不方便,真的改天吧。”
严笃时似乎没想到这点,讷讷“哦”了一声,认真解释:“我每天都要练琴健身,很少有空。”
戚语冰差点就答应下来,忽地降速换挡:“前面路口就到了吧?怎么一闪一闪的有警车?”
“啊……好像是的,”
语音未落,尖锐的警笛声从后迫近,嚯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又两辆警车。
“还有消防队。火灾?”戚语冰瞥了严笃时一眼。他蹙眉,双眼一眨不眨,瞳仁显得愈发大而幽沉。
“严先生?严先生?”
“就在这里停车好了,谢谢你。”
戚语冰反常地主动问:“需要我陪你去看看吗?事态好像很严重。”
严笃时没拒绝。
酒店式公寓门外拉起了警戒线,站岗的警员看到两人走近:“你们是利兹的住--”话问了一半,他脸色骤变,一把按住严笃时的肩膀:“先生,请不要动。”
“怎么了伙计?”
“似乎是电梯监控里的那个人!”
突然被警察团团围住,戚语冰懵了一瞬就回神:“先生?这是……”
“女士,我理解你的心情。利兹公寓中发生了刑事案件,你身边的这位先生是我们正在寻找的关键证人。”
严笃时没什么反应:“嗯。”
“先生,你就是……dushiyen?”w城移民多,探长也是拉美裔,将钢琴家的名字念得更像燕笃西,“等等,我记得这名字,又是你?”
“唔,”严笃时一瞬显得困惑,“警察先生,我不记得你,但如果说的是上个月南区公园停车场的诱拐案,我的确是目击者,做过口供。”
探长浓眉一抬:“那案子也是我负责的。”
“哦,但我不擅长记人脸,你的声音和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要请你和身边的这位女士来局里走一趟了。”
于是戚语冰赴美进修大半年来,第一次进了警察局。
负责给她问话的是个华裔女警官,汉语发音生硬:“chi小姐……”
戚语冰坦然道:“用英语没问题。”
“先容我确认你的身份,”女警官态度稍转随和,拿起学生证看了眼,“n大在读博士生?专业?”
“心理学。”
“研究领域?”
“犯罪心理与犯罪侧写。”
女警官讶然抬头,刚刚显然只是随口一问:“那么你上过伍尔夫教授的课?”
“今天下午四到六点是他的研讨课。”
“下课后你去了哪里?”
“n大中国留学生会的春节联谊,我在那里碰到了严先生。”
“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嗯,因为他开车不方便,我就送他回来。”
“不方便?”
戚语冰想起严笃时与她的第一段对话,绷不住笑了:
联谊用的教室闹哄哄的,她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溜到墙角拿水喝,一个人背对着她,木桩子似的矗在那里。
“不好意思,让一让好吗?”
对方礼貌地错步让开:“抱歉。”一顿,他正视她,蹦出一句:“你的声音很特别。”
戚语冰愣愣歪头:“啊?”
外表引人注目的男人揪着自然卷的发梢,慢吞吞解释:“你声音的颜色和形态,很协调。”
她愈加云里雾里。
对方忽地低呼:“啊对,忘了告诉你,他们说我有通感症,那个很难解释……”
“我知道通感症,”戚语冰恍然,“词语、数字、声音可能表现为视觉和触感?”
男人两眼发光:“你明白?!”
“大概……”她视线一压,“我是学心理的,看过案例。”
“嗯!”对方孩子气地用力点头,“总之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很稳定,不会认不出来。”
“那么我的声音是什么颜色的?”戚语冰罕见地对异性产生了兴趣。
“玻璃一样的蓝色,”他眼珠转得很快,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一片对称的细线,很明亮,图案很美。”
“你叫什么名字?”
“严笃时。”
“啊……你就是那个钢琴家。”
不如说,戚语冰就是被这噱头唬来了平日退避三舍的留学生集体活动。
严笃时腼腆地笑笑。他的情绪异常好读懂:“我是被硬叫来的。”
“我也是,我室友是学生会主席团成员。”
他看了她片刻:“那个……啊对,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戚语冰。”
“你爷爷也喜欢《庄子》?”
话题跳得有点快。严笃时理所当然地追问:“《庄子》秋水篇,夏虫不可以语冰者,笃于时也。”说着他也一愣:“噢,我们名字在同一句里面。”
戚语冰莞尔:“真巧。”
之后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听觉信号会扰乱视线分散注意力,所以严先生不能开车。我们都不想在联谊待下去了,我就顺路送他回来。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十点差五分。”
女警官颔首:“严先生是什么时候到联谊教室的?”
“我不清楚,下课是六点,伍尔夫从不拖堂,联谊在同一栋楼。我先和熟人聊了一会儿,学生会也准备了节目,我碰上严先生应该是八点后。”
“我了解了,多谢你的配合,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再联系你。”
“请问……”
“利兹公寓发生了命案,在记者会前我能向你透露的只有这些,请谅解。”女警官起身为戚语冰拉开问询室的玻璃门,不忘嘱咐,“路上小心。”
戚语冰走了没几步就停住了。女警官讶然唤:“伍尔夫教授?”
弗朗西斯·伍尔夫,n大心理系教授,专攻犯罪心理与侧写,曾任职于联邦调查局行为分析小组。
“胡安性子急,恨不得今晚就抓人结案。”男式牛津鞋叩地声分明,走近的中年人一手挂着黑色长风衣,他淡蓝色的眼睛在戚语冰身上一顿,“戚?”
开学第二周,研讨课只有五名学生,伍尔夫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戚语冰的名和姓氏一样难念,她通常让人直呼姓。
“被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电梯监控中时,与一个男人同乘。那个人与你的学生刚刚一起回利兹,被拦下了。”
伍尔夫抬起半边眉毛:“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喜。”
戚语冰不知自己是否该笑,便低头:“的确。那么我先告辞了,下周见,教授。”
“戚,你今天下午的发言让我印象深刻,我原本就打算带你们实地观摩侧写的日常应用,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留下。”
警员欲言又止:“伍尔夫教授,但……”
“对,对,我知道,必须有犯罪心理学博士学位才能在处理案件,”伍尔夫语速向来极快,咄咄逼人,“但我不觉得这桩案子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地方。记者会过后,该知道的她一样会知道。”
语毕,他盯住戚语冰:“你怎么想?”
“我很感兴趣。”
“那就好,”伍尔夫转头,“胡安来了。”
与他有老交情的就是那位弄眉毛探长。胡安听了女警官的禀报,见怪不怪地耸肩:“每次都带学生,我习惯了。现在我们去现场,女士,”他看向戚语冰,加重咬字,“请你不要碰任何东西。”
“虽然才上了两堂课,但我的学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可不一定。世上还有整天碰上刑事案件的钢琴家。”
“别抱怨了,”伍尔夫对旧友一样刻薄,“我还想早点回家睡觉,豆腐可不喜欢被吵醒。”
探长翻了个白眼,向戚语冰解释:“顺带一提,豆腐是教授家尊贵的猫。总有一天你会在课堂上听到它的名字。”
伍尔夫盯了胡安探长一眼:“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当然。我最讨厌在这鬼天气里来回跑,早些解决。”
“看来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戚语冰插不上话,等互呛终于告一段落才问:“严先生呢?”
“他目前不是嫌疑人,无法拘留。严坚持要回利兹的住处,说每天都必须早起练琴,却不会开车。”胡安一努嘴,“这不来了。”
严笃时看到戚语冰,原本板着的脸顿时笑开:“你也终于能回家了?”
“不,”伍尔夫嗤笑,“恐怕戚和我们一样,要回的是你家……所在的公寓。”
警局外只有一辆警车。戚语冰的车还在利兹公寓外。
探长、大学教授、钢琴家。钻进警车后座,戚语冰觉得撇开车辆属性不谈,这可能是她坐过的乘客组合最稀奇的一辆车了。
噪声不断,严笃时再次视线受阻。戚语冰又一次替他扣上安全带。
引擎发动,戚语冰拿出手机,打开推特一刷新,本地媒体账号弹上头条:
“利兹公寓发生凶案,受害人疑为普利策奖得主。”
她看了严笃时一眼。
这个男人会杀人吗?
戚语冰觉得不会。
引擎发动,车顶灯伴随警笛响亮起,窗玻璃上飞快扫过一层红又一层蓝。严笃时默默捂住耳朵。戚语冰骤然回忆起刚才遗漏的细节:一个多小时前,利兹公寓门前的黄色警戒线在风中打颤,警车成串,笛声长鸣。
她和严笃时被警员围住。钢琴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盯着公寓楼高处。
警灯点亮他的侧脸,冷蓝的光跳转为艳红。
那一刻,严笃时毫无征兆、也全无缘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