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床后最热闹。

    惠春每每挤到懋渊床上来，说些体己话才肯睡下，桂华和兰娟则常常睡在一张床上。这些女孩来自不同的地方，初来的一个礼拜，都对新鲜的寄宿生活兴奋不已，每晚挤在懋渊床上看兰娟的发卡，轮流试戴一回，最终以笑闹收场。

    桂华天生性格爽朗，三两天里和隔壁的女同学都混熟了，晚上躺在床上发人来疯，用手肘和膝盖咚咚咚地敲着墙壁，懋渊她们嫌她吵，她眯着双小眼睛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在传递情报。隔壁的女生听到了她的召唤，起初并不理她，后来竟也“咚咚咚”地回应，她便越发起劲，一个劲拍着床板，咯咯笑个不停。

    兰娟家的娘姨每周从家里送来换洗的衣物，带来女孩子爱吃的俄国小甜面包。兰娟一个人吃不完，总分一些给大家，几个女孩子也都懂事，等下回娘姨来时便把钱给她，托她捎来面包房的点心。唯有桂华，从来也不托人家带什么，姐妹们分吃东西时，她也照吃。懋渊有时看不下去，刮着她的鼻子打趣道：“你这只铁公鸡，自己舍不得买了吃，总吃我们的。”桂华还是眯着小眼睛撒娇道：“哎呀我没钱，你们就可怜可怜我麽。”兰娟总在一旁微笑地看着。

    夏天的夜晚，四个人面对面地趴在床上，四只脑袋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聊沪上最近流行的服装和发式。聊归聊，也从来没有谁真去烫头发的，一件竹布旗袍也总是不穿到破不肯换的，她们把心思花在细节上：惠春在黑色的裙摆上绣了一对彩色的蝴蝶，兰娟会织不同针法的围巾，懋渊则学《红楼梦》里的迎春，把茉莉花穿起来，戴在腕上，把栀子花别在领口，走到哪里，花香便飘到哪里。只有桂华，在穿着打扮上向来大大咧咧。

    这年中秋，学校不放假。入夜，桂华把床底下自家酿的桂花酒拿出来与姐妹们分享。薄酒不足以使人迷醉，却让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彻底敞开了心扉。不知是哪个起了个头，说要大家各自分享一个秘密。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正有一肚子心事无处倾诉，索性都借着一股酒劲倾吐而出。

    淑女兰娟不胜酒力，最先伏在枕头上，在大家的起哄下，带着微醺的笑容说：“我小时候喜欢一位邻居大哥哥。他是戏班班主的儿子，精通琵琶、三弦，还会唱昆曲。我向他学过两年琵琶。”桂华听到她讲昆曲，翘起兰花指，吊着嗓子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逗得女孩子们哄然大笑。兰娟也跟着笑了两声，继续道：“要不是家里老人不许我学戏，我今天也一定能成个角了，说不定还和大哥哥同台演出呢！”懋渊听了，颔首一笑，抬头见兰娟神色凝重，眉头深锁，不像是在说笑，又立刻敛起笑容。

    兰娟是几个女孩子中话最少的，大家只知她祖籍南通，前几年搬来苏州，却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中之事。桂华与兰娟交好，对她府上的情况却也一无所知。她瞪大了小眼睛，最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后来，这位大哥要跟着戏班去跑码头。”兰娟说到这里，脸早已涨得通红，她生得又瘦又白，脸红起来就像雨后的海棠花，娇媚而憔悴。大家都屏气凝神专注地听着她的讲述，她又顿一顿，缓缓说道：“临行前他来向我告别，被拦在门外。恰好我妹妹上街回来，他就把一只上妆用的白瓷描金胭脂盒子交给她，让她转交给我，那胭脂盒子上画着一枝红梅，那位大哥，就姓梅……”

    女孩们起初听到兰娟小小年纪就有了意中人，都不住地取笑她的早熟，然而听到这样的结局，竟也感到几分苍凉的意味，便不再做声。懋渊在这样简单青涩的故事里，头一次尝到了一种荡人心魄的滋味，心中有一阵暖湿的痒，隐隐骚动着，待要去捕捉时，却又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