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代儒尺镇学中人 环哥心中生疑虑
贾环不是真的小孩子，不会是“走一步看一步”，甚至是通过去“看大人的脸色”行事。
他心里知道“万事开头难”的道理，只有把“头部”起好了，接下来一系列衍生计划的出现就不会艰难了。
正揣摩着，磬钟声悠悠然地响了起来，顿时，族学中本倚着桌案，和贾宝玉说话的贾瑞，迅速地端正了自己的姿态，坐到了第一排正中处来，那副模样神情若非上一刻还在吊儿郎当，怕是无人能信。
稍过了半刻，贾代儒才踱着步子进了堂内。
与前时相比，一身衣衫虽说不华贵，但也是有八九成新的了，左手握一笔直戒尺，右手执一书，那戒尺刚出现在学堂之中，堂内又有一些弟子身形瑟缩了下，便连呼吸的动作都放缓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学里的先生我真是厌得紧，硬是逼人去背那些庸人囊碌对着圣人书的妄解，若是顽皮些了，显出活气来，便会挨上一尺，着实讨厌得紧。”
贾宝玉这时见着贾环一双眼睛注视着贾代儒，忙悄声地说着，诋毁起贾代儒来，就怕这合他心意的庶弟误入了歧途，成为世间的油浊物来。
贾环听着贾宝玉的话后，顿时坐姿更端正起来，他可不是个傻子，这时候去接贾宝玉的话，若非贾宝玉的身份是荣国公府的“凤凰蛋”，就凭着现在与他私语怕也是要挨上几尺子。
他可没有贾宝玉那般的牌面，如今他的身份还是个心有学志的庶子罢了，若今日——入学的第一天就被贾代儒打了，难保贾府的王夫人不对着贾政和贾母煽风点火，坏了他们对着贾环如今的印象，耽搁了他贾环的谋划。
贾代儒眼神睨了贾环所在的方向，又看了看自以为隐蔽，还在说着的贾宝玉，顿时就明了在他不在时候发生了什么，待再看到贾环未与贾宝玉“同流合污”的时候，心里满意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不打算追究贾环私自换位置的事情。
其一是因着本身座位便不是固定的，族学中就没有固定席位的规定，那时给贾环指了窗边的位置，也是因着贾环是新来的，其他席位都是有坐惯的人在。
其二则是刚刚贾环的行事方式颇让贾代儒感到满意，他是性子端正，但他是吃这碗饭度日的，多年来的人情冷暖经历，贾代儒自然不可能得罪贾宝玉这主家受宠的“凤凰蛋”，而贾宝玉在课堂上说话，是不给他面子，他不能说什么。
一旁加上有贾环那副端正不言的模样，立时间的对比，就让贾代儒心中对着贾环增添了几分的满意，也是因此，启蒙贾环时，贾代儒的脾气也是要好的多。
“早读吧！”
贾代儒近些时日，因着天寒，冷风比着前些年还要冷上几分，加上身子骨弱的缘故，只感觉精神不济着，除了早读还能看看族学众人，往日也都是让贾瑞帮着看族学的。
随着稀稀拉拉，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响起，贾代儒眉头皱了皱，这一皱倒是让本就如同枯木般的面容更紧绷起来了，道道皱纹颇像着沟壑，深刻在贾代儒的脸上。
戒尺敲了敲桌子的边缘。
本就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顿时噤住了，只那戒尺敲打声还响着。
“怎今日刚来就没了气力？可是家里克扣了你们，不让着尔等吃上顿早饭填填肚子？”
族学中这时是真的安静，就连贾环身边的贾宝玉也诺诺地缩着头，不再说他的那些“混账话”了，又见着贾代儒起身，从席位下来，慢步走到众人席间。
戒尺一点在其中一低头人的桌案。
“贾茂，背《三字经》！”
《三字经》，全文字数极少，寥寥不过一千一百四十五字。
早读贾环也在之前与贾宝玉的闲聊之中明晓，早读读的是自己如今所学的书籍篇章，众人进展不同，早读之物自然也是不同，看样子，贾芝应是去年年末来的蒙童。
贾芝家境看穿着也是族中殷实的一类，稚气未脱的脸上不见半分的红晕，只剩下被贾代儒抽起来提问，心生恐惧而变得的煞白。
贾代儒手中戒尺猛地敲在案桌上，声音冷厉:“背！这文章只短短五百字左右，又不是考你注释含义，怎么？这些时日都将知识从脑子吞咽到肚里，不见了？”
一连两个问句下来，贾芝的额头顿时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来，其余族学中人，眼观鼻地只竖立着耳朵，听着动静，多余的动作愣是不敢做，就连贾环身边刚刚还悄声说话的贾宝玉，这时也是安稳如鹌鹑了。
贾芝的嘴抖了抖，吞咽了几遍口水后，才抖声背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
贾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真的没背下，只硬挤出了前几句，便再也哆嗦不出半句来了。
贾代儒眼神带厉。
“怎脑子里塞了草料？畜牲还知吃食，好主人之喜恶，有着做牲畜的本分！
你这家伙怎连畜牲不如？不学不习，又有何学生之本分？！
将手伸出来！”
言语间，戒尺高高抬起，随着“啪啪啪”几声下来，贾芝的手肉眼可见地红肿了起来，甚至泛了青印。
疼痛感顿时激的贾芝眼睛里开始泛起了泪花，眼泪也水汪汪地蓄在了眼下，似乎下一秒就能流出来了。
“怎还有何面皮在此作这副女儿态来？出去站着背，何时背下何时滚回来！”
贾芝顿时间忙吸了吸鼻子，将那股酸意劲儿压了下来，肩膀下松畏畏缩缩地出去了。
族学中虽说少有学习的，但幸灾乐祸的本领倒是颇为精通，看见贾芝倒霉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底下暗自偷笑。
“啪！”
一声戒尺之响。
“啊！”
一人哀嚎之痛。
贾代儒性子端方，最是看不起这般幸灾乐祸的行迹，那一戒尺打的人正是神色眉目间表现最甚的贾珀。
“学业不长，不思怜悌，不敬师长，尔这般之人，怎称圣人门生？
又有何脸面坐在此处，聆听圣人之言语？
今日，你也出去站着，等贾芝何时背完，你再回来，再将《论语》抄三十遍，明日交付给我，若不交，你也不用来了！”
接连发作了贾芝、贾珀两人后，族学里的氛围很明显地就发生了改变，贾环最直观地感受就是贾宝玉竟然看起了书。
哪怕他没有看进去半个字，但那动作明明确确是在看书。
看来，贾宝玉不仅害怕贾政的板子，也害怕贾代儒的戒尺啊。
贾代儒这时来到贾环的身边，屈指，用着关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环哥儿，你出来下。”
一旁的贾宝玉此时倒是畏缩地半句话也再未吐露出来。
贾环立身，弯腰行礼。
“是，先生。”
天地君亲师，自古不变的道理，贾环如今不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没有能力去打破这个道理，而贾环相对于打破规则，更擅长的则是掌握规则。
紧接着，贾代儒又转身看着一帮鹌鹑状的众多族学中人。
“尔等还不温书？”
只单单一句话，顿时间，翻书页声也好，背诵声也罢，都开始大了起来。
贾代儒又用戒尺敲了敲案桌。
“天祥，顾看族学一二。”
贾瑞此时倒是一脸正经地起身行礼:“孙儿知晓。”
贾代儒身子骨较虚，更何况如今年岁也渐大了，走起路来倒是慢悠地紧了。
贾环也不着急，凡成大事者，必有其耐心也。
若连这半分的耐心都没有，又去谈何做什么样的大成就呢？
西汉末年的王莽不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吗？
王莽出身显赫，出于一有九候、五司马之家，更是当时孝元皇后的亲侄！
史书记载，“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若非天命在汉，出现了刘秀。否则天下鹿死谁手还真的未知。
很显然，贾环的行为取悦了贾代儒，贾代儒年岁已高，是上一代荣国公的庶兄弟，这般年龄的阅历什么样的年轻人没有见过？
他性子古板，学生们大多不是怕他畏他，就是敬而远之。
譬如贾芝一类的，看到他时就能双腿颤抖，着实失了圣人门生的体面，或许如同贾宝玉这般的，对着他多是阴奉阳违，敬而远之。
贾家族学里很少还有这般懂得知礼的孩子了，更何况贾环是庶出，他不也是庶出吗？
当年他读书，无非也是抱着不依靠主家，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此时看着微低着头跟在身旁的贾环，贾代儒眼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昔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先生的身旁，可惜啊，那个岁月已经不在了，而他终究成了“朽木”。
这番感叹，贾代儒自然不会告知他人，只是囫囵吞枣般地吞咽在了肚子里，只眼角处泛着点点水光。
贾环没有看到，因为他这一路走来都不敢仰头看贾代儒，若真做了，那便就是对贾代儒这位老师的不敬，到时候恶了贾代儒心中的印象就是他的损失了。
待回廊左转，贾代儒推开进来的首扇门，贾环刚一跟进，只觉得铺面的热浪汹涌滚来，就连刚才在外廊被捎刮来的寒风冻得变白了几分的小脸，也染了几分胭脂红晕来。
贾环微低头，左右迅速地扫视了下整间屋子，屋子里烧着炭盆一直未熄，窗只是开了个小缝，用作通风之效。
像贾代儒这般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是最禁不住这般得酷寒，再加上此处用度是荣、宁两国公府来出资，用的也不是贾代儒自身银钱，贾代儒这才能大把大把地用着碳。
若不然，就凭他一身衣服半新不旧地模样，哪来的银钱烧这般多的上好碳呢？
贾代儒此时在桌案上拿了一本书。
书半旧不新，看起来时间很久了，只是保存的好，待贾环用手摸书中纸时，他只觉得松散，便知晓这书年头怕是要比他大上几个来回了。
“族学启蒙，谨遵圣人教诲，承奉上谕，以《千字文》为首，次接《百家姓》，尾终《三字经》。”
贾代儒这番话说出来，倒让得贾环心中紧了紧，要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在古代，任何一句话也不能乱说的，若是说错了严重者甚至命都会没了。
这可不是现代，匿名网络制度，谁也不知晓对面说话的是人还是鬼或者是猪狗不如的畜牲，可以肆意地放言。
贾代儒开头说，“谨遵圣人教诲”，这话可是话中有话的，一方面，孔子的确被称为“圣人”，儒学中人尊孔子为圣人，甚至福及后辈，出现了“衍圣公”这历朝历代都有的爵位封号来。
但在这一世，还有一人被称为圣人。
那就是当今的太上皇帝！
太上皇与太上皇帝，一字之差，差距却不是一般的大，当年，太上皇帝还是隆庆帝时，可是被万民尊称为“圣人”的。
后又说“承奉上谕”，“上谕”定然是皇帝的旨意，此处自然就明白，这是隆庆帝当年为贾家族学订立的规矩。
可以想象了，当年的贾家有多么强大，政治资本又是多么地雄厚了，站立在权力的核心地带，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亲臣！
可如今，在看到贾宝玉等一众族学学子的表现，贾环的心里那种对比感也就越发地强烈了起来。
贾家，越发没落了。
贾环看了眼贾代儒，就把目光迅速地收了回去，贾代儒，史氏，贾赦，贾敬……这一系列的人物是不知晓的吗？
还是说背后有什么私密之事，常人没有窥探的呢？
感受着手上纸张的粗糙，贾环回过神来，或许有私密之事不为人知，可也是与他如今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的主要目标是在族学中站好脚，好好准备考童生。
还有六年，紧紧就剩六年的时间了，他要抓住时间改变贾家被抄家的局面，接收贾家的政治资源。
“既拿了书，就在这背吧。”
贾代儒缓声说着，族学内乌烟瘴气地，他也怕这孩子误入歧途，当然也是有考验贾环的意思。
贾环攥紧手中的书本，他知道这是贾代儒对他的考验，这也是他关乎到他未来的第一次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