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不敢？”顾时楠的嘴角扯起了熟悉的嘲讽弧度。
“谁……谁说的！”唐小茹哼了一声，“现在就现在，怕你啊！”
她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坐在顾时楠对面，下巴高高抬起来：“来吧，师父，题目在哪里？”
顾时楠也不计较她的称呼，直接把自己的本子翻到了空白页，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支英雄牌钢笔。
他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只有苍劲有力的字体从钢笔的笔尖流利地流泻而出。
微微泛黄的页面上，是均匀的沙沙声，周围一片安静，面前的年轻男子神色专注，已经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玄妙的境界中。他的身周像是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光晕里，似乎一旦沉浸到知识的海洋里，他整个人就拥有了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气质。
唐小茹看着顾时楠，一时间有些愣神。
“语文。”
两页纸被推了过来，顾时楠的声音低沉而悦耳。这个瞬间，褪去了冷冰冰的外壳，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哦哦！”唐小茹手忙脚乱把钢笔取出来，低头去看题目，却发现越看越眼熟。
“这是去年的高考题？”她震惊地看着顾时楠，“你全都记得？”
顾时楠正在继续出题，闻言只淡淡道：“天黑前做不完，赌约作废。”
唐小茹大惊：“高考四门一共两天，你让我三个小时做完？”
顾时楠无动于衷：“你也可以不做。”
唐小茹：“……”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第一道题目上。
说实话，刚刚恢复高考，考试的题量其实不大，像是语文，单单作文就占了七十分，剩下的题目也不太难，有给句子注音，解释词义，以及文言文阅读等等。
但唐小茹很快就发现，对于她来说，想要得高分，并不容易。
因为她，压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作文，应该怎么写。
唐小茹参加过高考没错，但那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四年多了。一个工科生，四年多根本没再写过作文，早就把套路忘得差不多了，何况是七八十年代的作文？
这时候的作文，讲究文笔还是内容？应该言之有物，还是多喊口号？语言上会触碰到什么政治上的忌讳吗？
唐小茹感觉头有点大，紧皱着眉头，咬着笔帽犹豫不决。
顾时楠对此视而不见，又将两页纸推了过来：“政治。”
唐小茹如释重负，连忙把语文题放下，去看政治题。
然而政治题看上去比语文题还难搞！
如果说语文考试距离唐小茹只有四年多的话，那么政治考试，就更加遥远了！因为作为理科生的唐小茹，高考的时候压根没有政治啊！
而且现在的政治题，似乎还不能畅所欲言……
她在脑子里努力搜刮原身的记忆，然而关于高考的部分，实在是乏善可陈。
唐小茹十分颓丧地叹息了一声。
她一边慢吞吞落笔，一边唉声叹气，顾时楠就在这时把数学题推了过来。
唐小茹顿时两眼放光，迅速丢开了政治试题。
数学题看上去就正常多了，唐小茹毕竟大学学的是工科，数学的几门课程都是必修课，高中时候的知识也还没忘太多，因此刷刷刷一口气做了好几道。
有些题目她怀疑自己用的方式可能不符合标准答案，但是，管他呢，先做出来再说。
她心里轻松了，面上也带出来几分，长吁了几口气，之前紧绷的状态消失无踪，以至于连对面的顾时楠都忍不住停下笔，抬头瞟了她一眼。
接下来的物理和化学，唐小茹也做的比较顺，等到磕磕绊绊把语文和政治勉强答完，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眼看就快吃晚饭了。
她竟然真的在天黑前，把所有会做的高考题，都做完了！
奋笔疾书了一下午，绞尽脑汁答题，唐小茹感觉自己被掏空，丝毫没有三个小时做完高考题的兴奋，这会儿只想找个沙发瘫着。
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还不能松懈下来，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顾时楠正在打分的钢笔，在填满了答案的纸上游移。
“那个，怎么样啊？”
顾时楠终于停下了笔，抬起了头，唐小茹连忙正襟危坐，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发虚地问。
“语文45，政治28，数学70，理化……58，一共——”
顾时楠慢条斯理地把钢笔插回上衣口袋，目光落在唐小茹的脸上。
“二百零一分。”
唐小茹楞了一下，然后眼睛慢慢瞪大，接着突然一蹦而起，仰天大笑。
“二百零一，二百零一！哈哈哈哈，超过二百了……”
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看着顾时楠那双沉静的眼睛，颇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说……”唐小茹红着脸扯着自己的衣角，声音里却带着雀跃，“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师父啦？”
也许是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顾时楠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一点，但说的话依然不太中听。
“二百分可上不了大学。”
“是二百零一分！”唐小茹强调了一遍，接着又美滋滋道，“我对师父有信心，只要师父愿意教我，我肯定会进步很快的！到时候我和师父一起考上大学，气死李成功那个家暴……那个坏蛋！”
顾时楠给她泼冷水：“月底考试，目标三百。”
唐小茹：“！！”
“师父~”唐小茹撒娇。
顾时楠铁石心肠，完全不为所动。
“知道了，师父大人！”唐小茹唉声叹气，但片刻后就重新恢复斗志昂扬的状态，“师父放心，不就是三百分吗，我一定可以的！”
见顾时楠心情不错，她甚至还狗胆包天，冲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师父愿意教我，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就知道师父是个大好人！等我考上大学，一定会好好报答师父的！”
兴奋之下，唐小茹一时忘记了，这不是现代，顾时楠也不是普通的男人。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顾时楠整个人僵在那里，满脸都是石化的表情，两只眼睛瞪得快要脱框，里面溢满了惊恐。
“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人家李成功就是有本事考上大学，那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咱们都去看过了，还有什么疑问？”
“什么师父？”
伴随着说话声，门突然被推开，刚从外面回来的的谭松、郑怡和李艳看到屋子里的场景，直接惊呆了。
唐小茹整个人都僵住了。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这是什么情况？”
“录取通知书是怎么回事？”
良久，郑怡和唐小茹同时出声。
“没什么，呵呵，就是顾时楠同志答应做我的师父，我太激动了，呵呵！”唐小茹连忙解释。
她说的云淡风轻，三名知青却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顾时楠。
“怎么会？”谭松脱口而出。
这个阳光大队出了名的冷漠毒舌的刺头知青，竟然愿意给人做师父？
听起来有点玄幻啊，是不是我们开门的方式不对……
“哎，你们刚刚说李成功的录取通知书……”唐小茹见他们只顾着发呆，连忙提醒。
郑怡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没精打采道：“通知书上的名字确实是他，并没有顶替顾时楠这回事。”
谭松翻了个白眼：“我就说你们这些女的，吃饱了撑的。这么大的事，一个大队书记，就敢作假吗？顾时楠是会修理机械，那跟考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就你们天天咋咋呼呼的，这种事都敢质疑。有时间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不如自己努努力，向李成功同志学习！”
事实摆在面前，李成功的录取通知书如假包换，他并没有顶替顾时楠，他真的考上了燕京大学。
哪怕谭松说话再难听，郑怡和李艳都无话可说。
但唐小茹皱着眉，却喃喃道：“不可能，李成功不可能考上燕京大学！”
“嘁！”谭松冷笑，“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我们都看到了，你还在这里嘴硬！不过也是，你把顾时楠当个宝，巴巴地拜了他做师父，怎么肯承认他就是个外面好看腹中空空的绣花枕头呢！”
“闭嘴！”唐小茹恶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我师父就是最好的，你等着，下一次高考，我们肯定能考上大学！”
谭松对这种狠话毫不在意，只嘲讽地摇了摇头：“冥顽不灵！”就进自己屋去了。
郑怡和李艳也没心思多说，神色怏怏地去厨房做饭，只有唐小茹紧紧攥着拳头，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气得浑身发抖。
顾时楠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先回去，以后每天下午过来考试。”
唐小茹转过身，满腔的怒火消散于无形，只剩下对考试的满心恐惧。
“每天下午都要……考试？”她咽了口口水，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不行？”
顾时楠神色淡然，唐小茹却头皮发麻，连连点头，就差举起手发誓了：“师父放心，我一定可以！”
唐小茹离开了，顾时楠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重新翻开了《大学英语》。
天色渐渐暗下来，书上的内容已经不太清楚了。顾时楠多年来头一次无法静下心来，目光时不时就偏移到旁边零散放着的纸张上去。
那几张纸上，有他默写出的77年12月的高考试题，也有唐小茹或流畅或迟疑，间或涂改得一团乌糟的答题痕迹。
顾时楠的字迹清隽整洁，每个字差不多同样大小，乍一看去像是印刷出来的；唐小茹写的字却拖泥带水，连笔严重，不仔细瞧，都未必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
两种字体风格迥异，泾渭分明，偏偏间隔着分布在同一张纸上，看得久了，竟然莫名有种奇怪的和谐感。
顾时楠盯着那几张纸看了片刻，思绪渐渐变得悠远，一直放在桌子下的右手轻轻动了动，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唐小茹握过来的时候，手心里潮热滑腻的触感。
其实这年头大家都是阶级同志，早没有男女大防那一套了。要是换个人，大家握个手，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顾时楠是谁啊，他长到这么大，就没跟人这么亲密过！
也就是下乡插队的时候，火车上人太多，顾时楠无法可想，才不得不跟人挤了一路。后来到了唐子山，知青点的屋子小，大家只能挤在一个屋里睡觉，他是大冷天不惜感冒，也要一个人贴墙根睡的！从来到阳光大队做知青，谁能离他那么近啊？
只有唐小茹，这几天一而再再而三，突破他的社交距离，时不时凑近了不说，今天竟然还上手了！
顾时楠一直避免他人肢体上的碰触，事实上他长到这么大，一直都很厌恶这件事。
他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女人抱过他一下，事后他吐的昏天黑地……
那以后，不管男人女人，只要离他近一点，他就觉得呼吸困难，胃部泛酸。
但今天唐小茹握了他的手，他竟然并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种，很温和很柔软的感觉。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而古怪的感觉。
顾时楠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眉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