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周夫人嗔怪地看了独子一眼, 少年在漠北风沙磨砺之下成长，未见沧桑，反而更显出骄阳烈日般的男子气概。
她心中快慰, 宠溺地骂了一句：“瞧你那德行。”
一屋子丫鬟仆妇见母子情深，无不凑趣跟着微笑。
周夫人心情大好：“昨日我回了一趟你外祖母家, 你舅母给我大略提了提京城适龄的小娘子。齐尚书府的四娘子戚暖暖是个有分寸的, 丰国公家二房的桑韶华极其聪明，长公主家的郡主冉文思也不错, 听说颇有文采, 二长公主家的汤曼安虽然适龄，可脾气骄纵了些……”
周夫人如数家珍般说了许久，问：“你觉得哪个好？”
沈彦瀚一直不带情绪地听着, 听见周夫人问他, 方才一晒：“阿娘，这些小娘子我一个都没见过，让我如何答。”
徽苏楼的跑堂轻轻叩门进来，送上茶水点心，屋里几个貌美丫鬟忙上前接过, 并不要这些外人伺候。
周夫人抿了一口茶, 尝了一口点心，眉头微蹙：“茶的滋味中规中矩，只徽苏楼这么大的名声儿, 这茶点我吃着，竟还不如娇蕊的手艺好。”
“夫人既然喜欢奴婢做的点心, 奴婢今晚便回去替夫人做。”被唤做娇蕊的丫鬟擅长厨艺，闻言颇有些受宠若惊，“左右夫人来此楼是为了赏景, 暂且勉强用两口。”
周夫人随意地挥挥手：“不用了，你当好你的差事便可，我不过随口一说，又不是三岁孩童，岂会那么贪嘴。”
徽苏楼位于临河街中段，地势极好，非常适合赏灯，观看烟花。
沈彦瀚推开临街的外窗，居高临下凭窗而望，有花车游街、灯火琳琅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远处街口的树下，有一个小娘子戴着面帘，扶着婢女的手下马车，她看起来极其优雅美丽，盈盈天姿如同盛放的水仙。
沈彦瀚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芙蓉园见过的那个。
他冲口而出：“你们快过来瞧瞧，可有人能认得，那是
谁家的小娘子？”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靠过来，朝外头密密麻麻地游人看去，果然人群中有一道倩影尤为显眼。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她们刚进京城几天，只去过周夫人的娘家，宁远侯府走过几次亲戚，周家几个闺女能勉强认得，哪能知道街上随便一个貌美小娘子是谁。
娇蕊见沈彦瀚神色焦急，斟酌了一下，想了个法子为主解忧：“公子，只看一个背影哪里认得出人，奴婢下去叫几个家丁跟着她，看看是谁家的。”
沈彦瀚还未说话，周夫人便呵斥道：“堂堂侯府世孙，派人尾随小娘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娇蕊吓得脸色一白。
沈彦瀚无奈道：“我就开个玩笑。”
“这里是天子脚下，稍不留神便是一通弹劾，你还当是在天高皇帝远的漠北呢，不可放肆！”
沈彦瀚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肃然道：“阿娘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周夫人接着说方才的事：“若是你肯听话，阿娘觉得不如先相看相看戚尚家的戚暖暖。只是阿娘小二十年没回京城了，不知道如今大门大户都是如何相看的，是瞧画像呢，还是隔着屏风说上几句，或者是一起宴饮游乐时远远看一眼，回头我去你外祖母家先问一问。”
沈彦瀚坐下，长腿一伸，姿态潇洒：“都成，我无所谓。”
雅间门外有几声喧哗，接着有人推门而入，一位衣着考究的管事拿着公主府的名帖前来，说二长公主与驸马爷带着公子郡主们正在萧河里楼船中赏灯饮酒，邀请周夫人前往一聚。
周夫人身为宁远侯府嫡女，当年也是常常进宫的，两位长公主都算得上周夫人的幼年手帕交，不过二长公主性子刁蛮，跟周夫人不是很谈得来，言语中经常不对付。
周夫人迟疑的功夫里，一艘金碧辉煌的三层楼船出现窗外的萧河里。
周夫人无奈地看了一眼儿子：“走吧。”
楼
船靠岸，汤曼安想，估摸是爹娘要接什么人上船吧，她阿爹最爱附庸风雅，交了一堆穷酸朋友，她阿娘更是一向爱炫耀，这么大好的显摆的机会岂能错过。
汤曼安并不在意这些，她趴在三楼最高处的雕花窗边，托着腮看下岸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最喜欢看穷人们投射过来的艳羡目光，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孩子们羡慕的模样，看了真让人心旷神怡。
因为临近春闱，有许多年轻的举子聚在一处，楼船一过来，那些有攀龙附凤之心的，全都拥道岸边，面露春色痴痴地瞧她，妄想着能被郡主瞧上，一步登天。
总之，这些人的种种做派，都让汤曼安觉得十分享受。
她快乐地趴在船舷边享受了一会儿飘飘然的感觉，待无聊了，正欲起身，蓦然看见有个眉目飞扬，腰细腿长的青年将领，迈着大步走上舷板，心里一动，目光忍不住追随他。
周夫人进到楼船一层宽大豪华的主舱内，向二长公主和汤驸马见礼。
汤驸马昔日是个文弱美少年，如今上了年纪，也依旧文质彬彬，起身给她回礼：“周夫人一向可好。”
珠圆玉润的二长公主没起身，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周夫人好几眼：“咦，怎么回事，漠北那鬼天气，竟然没把你晒黑？”
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竟然忘了招呼周夫人坐下。
周夫人眉毛一挑，索性当她招呼过了，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款款落座，又用眼神示意微感诧异的沈彦瀚也坐下。
稳稳坐定后，周夫人才似笑非笑道：“真是叫二长公主失望了，不瞒您说，昨日我回了趟娘家，几个弟媳妇都夸我，二十年来不见老。”
二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依旧忘记了让人上茶：“多日不见，你娘家几个弟媳妇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见长。”
周夫人脸色顿时一黑，嘴角含笑，斜睨了二公主一眼：“公主真会说笑。”
心中却暗晒，庶出公主听着固然尊贵，说到
底不就是小娘养的吗，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狂的？
周夫人能跟两位长公主做手帕交，她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她爹是手握实权的宁远侯，她夫君是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府世子，她的婆母大人还是太后娘娘的胞妹，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嫁出去的公主拿捏的。
二长公主却不接这台阶，硬邦邦道：“本宫惯常爱说些实话。”
周夫人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做势亲热道：“这要说多日不见，我跟二公主真是二十年没见了，瞧着二公主倒是胖了不少，真是看不出来您都是年届半百的人啦，瞧着比寻常老太太显小，想必这些年二公主的日子十分顺心，我这做好姐妹的，也就放心了。”
“胖了不少”、“年届半百”、“老太太”……周夫人轻飘飘几句关怀，气得二长公主就要仰倒，她原本以为，漠北二十年，周夫人早该变成一个干瘪黑瘦的小老太太才对，没想到竟然反过来被人先叫了老太太。
沈彦瀚惊异地看了母亲一眼，周夫人在漠北官场女眷中，一向以温婉贤良著称，真想不到，竟然也有与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对方还是二长公主。
他哪里知道，当年二长公主对他爹芳心暗许，可惜本朝公主素来只准嫁给平民，况且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沈世子早已心有所属，注定是无缘也无分。
但二长公主不这么想，始终觉得是周夫人夺了她的如意郎君，岂能不横挑鼻子竖挑眼。
汤驸马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周夫人远道而来，快上茶。”
话音刚落，汤曼安拎着裙子从三楼冲下来，一进来就朝着沈彦瀚的方向跑去，直勾勾盯着她：“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既俊美清隽又孔武有力的男人！
汤曼安看得直抽气。
其实漠北民风彪悍，多得是偷眼热辣辣瞧情郎的大姑娘，沈彦瀚日常出门，少不得被小娘子们热情地打量。
可饶是他见多识
广，也被眼前狂悖无礼的汤曼安惊着了，他垂眸看向地板，不耐烦与她的目光对视。
见汤曼安仿佛没看见周夫人一样，只盯着年轻的沈世孙，颇为失礼，汤驸马忙为汤曼安介绍：“阿曼，快来见过镇北侯府的世子夫人，周夫人，她是你母亲幼年的好友。”
汤曼安骄傲地站着没动。
汤驸马只好求助般地看向了二长公主。
二长公主淡淡道：“坐下吧，哪有一个郡主给侯府世子夫人见礼的道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周夫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见汤曼安一直兴奋地盯着沈彦瀚看，只得道：“郡主金安，这是犬子沈彦瀚，如今是四品御前侍卫。”
汤曼安眼里的光一瞬间黯淡下去，嘴里嘟囔着去找座位：“原来只是个侍卫。”
汤驸马忙补充了一句：“这是镇北侯世子沈将军的独子，沈世孙。”
汤曼安眼里熄灭的光又亮了起来，猛地回身，惊喜道：“原来你是侯府世孙呀，方才真是失敬了。”
这家世，这身份、这容貌、真是好极了，勉强配得上她了。
她二话不说在沈彦瀚旁边坐下，双手托腮，笑得妩媚：“沈世孙，你这么年轻就是御前侍卫了呀，那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强吧。”
沈彦瀚腻歪至极，不动声色地借着接茶的动作，往旁边坐了坐：“还行。”
汤曼安身子侧倾又靠过来一点，红唇嘟起，满眼星星：“那你会不会飞檐走壁呀。”
她身上的脂粉气熏得沈彦瀚一阵反胃，沈彦瀚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年少领军，北戎从来没有安分过，他手上的鲜血岂会少了。
但这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犯不着，他犯不着为这么一个不识礼数的人大动干戈，她不配让他动怒。
沈彦瀚冷笑一声站起来：“郡主可想见识一下。”
“真的吗！”汤曼安受宠若惊，“世孙愿意为我特意施展一二，世孙有心了。”
二长公主却不悦道：“别在我这里舞枪弄棒的，砸坏了
东西。”
周夫人似乎知道儿子想做什么，吹着茶杯里的茶叶，不发一言。
沈彦瀚大步出了船舱，汤曼安小碎步跟着出来了，未等她再开口，沈彦瀚提起轻功，纵身一跃，隔着半幅河面，飞到了岸边稳稳落下。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少，岸边爆发出一阵喝彩：“好俊的功夫！”
汤曼安顿时惊呆了，心里一阵阵地悸动，她拍着船舷：“快快快，靠边，去接沈世孙。”
她焦急地在人群里搜寻沈彦瀚的身影，沈彦瀚早已混入人群沿着河走远了。
楼船一靠岸，周夫人立刻告辞下了船。
画舫里，巧梅目瞪口呆地盯着虚空中一处：“我刚才看见一个人会飞。”
安逸被她的傻模样逗乐了：“说什么浑话呢，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又不是象，我吐象牙干嘛。”巧梅指着一个方向，“姑娘，表姑娘，我是说真的，就刚才一个人从二长公主的船上飞起来，落在那里了。”
听巧梅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连船娘在内的几个人都好奇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只看到拥挤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
伴随着一道道破空声，夜空骤然变亮了，岸边的喧哗声轰然变大。
原来是河中间官船开始放焰火，沿着萧河的一长条夜空中不停地绽放朵朵火树银花，光华绚烂如流星成雨，与天上银河遥遥相对。
无论是萧河中的画舫中还是岸边的百姓，所有人都在拼命欢呼。
长身鹤立落在岸边的沈彦瀚，恍惚中觉得他在萧河里竟然又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日芙蓉园中偶遇的小娘子的眼睛，就算只见过一次，他也忘不了，只因生平从未见过比那更美丽的眼睛。
可萧河里现在满是画舫和河灯，岸边众人挤来挤去，一晃眼又看不见了，他摇摇头，怕不是眼花了。
桑景泽一回府，就问桑舒婉在哪儿。
桑舒婉自然不敢在自己房里，她正躲在高夫人那里。
桑景泽怒气冲冲地跑到正院，一向温柔
的少年气得脸发红，连给母亲见礼都忘了，对桑舒婉发了一顿脾气，问她那裙子她是不是偷偷穿过了。
桑舒婉娇娇怯怯地点了点头：“大哥你别生气，我就是觉得那件裙子太好看了，实在忍不住穿了一下而已，真的就一下，我哪里知道，会在兴善寺遇上郡主。”
高夫人在桑景泽来之前，已经先听桑舒婉说了几句这件事，桑景泽花重金买了件裙子送给兰珮莹，她因为实在喜欢就穿了一下，不想遇见了明郡主。
高夫人原来也觉得桑舒婉此举有些不妥，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闺女，轻易就原谅了。
此刻看桑景泽为了兰珮莹连对她行礼都忘了，顿时十分不悦，她又敏锐地捕捉到方才桑舒婉不曾提过的三个字：“兴善寺，那丫头去行善事做什么，咱们都去提亲了，她还去求什么姻缘？”
桑景泽没想这么多，本能地替兰珮莹辩驳道：“她没去过，去一下不行吗，再说三妹不也去了。”
桑舒婉立刻道：“我跟她不一样，我就是去看个热闹而已。”
“她也去看热闹不行吗？”桑景泽烦躁不堪，“算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用了便用了，为什么还要把头发留在上面，你知道吗，郡主发现了！”
头发留在上面？桑舒婉愣了一下，这件事倒不是她故意的，不过，其实有没有头发，都没有差别。
她一头扑进高夫人怀里，泫然泣下：“阿娘，你看他，他为了个外人跟我发脾气。”
高夫人拍着桑舒婉的后背哄她，呵斥桑景泽道：“你这是做什么，对你妹妹这么凶，你妹妹才多大，她才十六，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别说那兰珮莹还不是我儿媳妇呢，就便是我儿媳妇，她进了咱家的门，也是要孝顺公婆，侍奉未嫁的小姑子的。”
“再说了不就一条裙子吗，我就是用了一下，又没少一粒珠子，何必这么大的气性，都照她这样儿的，皇家的东西就都不要赏人了。”桑舒婉委屈地抽泣着，“
我记得芙蓉园宫宴上，皇上赏了一根马鞭给大哥，大哥欢喜得紧。”
高夫人醍醐灌顶：“对，谁不知道，我们阿婉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她用过的东西赏给兰珮莹，是兰珮莹的体面。罢了，这儿媳妇，我桑家不要了，我要不起这样心胸狭窄的媳妇。”
桑景泽一个少年人哪能说过这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他痛苦极了：“阿娘，你不能这样诋毁她。”
一句话激怒了高夫人，她拍桌骂道：“我怎样诋毁她了，她人还没进门呢，就先给小姑子脸色看，若是进了门，那还得了，我跟你阿爹岂不是要跪在他脚边伺候她。”
桑景泽见母亲动了真怒，生怕这桩婚事黄了，立刻六神无主地跪下了：“阿娘，这中间一定是有误会，她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桑舒婉哭得梨花带雨，放在今天以前，她真的不能想象，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大哥，会为了别的女人，对她凶神恶煞。
“阿娘，怪不得世人都说，姑娘大了便没有家，你看看大哥他，新嫂子还没进门，就这样对我，若是将来他成亲了，这国公府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她的神情凄凉无比，桑景泽亦是十分自责：“别说了，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桑舒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丁点小事就这么冤枉我，我哪敢奢望她捧着我。”
桑景泽霍地起身，他看了一眼滴漏：“你不要哭了，这时辰阿莹肯定还没睡，我现在去问她，若是她误会了你，我一定叫她来给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