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太子突然回来,众人连忙齐刷刷又跪下来。明明离得这么远,太子是怎么听清她说了什么的。
兰佩莹实没料到太子殿下的耳力如此之好,如果隔这么远,他都能听见,那她方才同安逸的那几句玩笑,他又听去多少。
兰珮莹不敢细想,短暂的羞怯过后,她后背的冷汗汹涌而出,天子脚下真是卧虎藏龙,看来以后再也不能像在南疆那般自在潇洒了。
谢萧舟没有下马,见她跪着低头不语,一鞭子轻抽在她面前的地砖:“你起来。”
兰珮莹努力平抑忐忑,恭敬地站起来,纤娜的身子行了个万福礼:“有劳殿下了,臣女想问皇上什么时候回京?”
“你把孤叫回来,就想问这个。”谢萧舟眸色骤然一紧,似是恼了,冷冷道:“你可知,窥探帝踪,乃是死罪!”
兰珮莹听完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殿下误会了,臣女无意窥探帝踪,只是打算去宫里给皇上谢恩,怕皇上不在扑个空,白跑一趟,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声音越说越小,渐渐无声,心头泛起委屈。
在南疆的时候,一应军政事务,都是明王府说了算,天高皇帝远,兰家就是土霸王,地头蛇。
任哪个人来跟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何曾这般做低伏小过?
不料刚到京城第一天,就被太子教做人了。
没办法,谁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兰珮莹只好劝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谢萧舟威严幽深的一双眸子微眯着看她,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嘴角噙着冷笑道:“父皇对明王府如此这般皇恩浩荡,若是别家,在宫门外跪等一夜都是该当的,你竟只想着不能白跑一趟?”
这话说的咄咄逼人,眼瞅着一顶“辜负君恩”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饶是胆子再大的也站不住了,兰珮莹腿一软,顺势跪下来。
她仰着粉嫩的面庞,努力解释道:“太子明鉴,臣女并无此意,臣女对皇上的厚爱感激涕零。”
谢萧舟蹙眉看着兰佩莹,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无辜模样,竟让他心脏剧烈的狂跳起来。
兰佩莹注意到太子的眉头紧锁,想必是气得不轻。
她鼓足勇气,继续诚恳道:“臣女可以向天发誓,臣女对皇上和殿下的心意绝对是真诚的,只不过臣女从南方来,实在怕冷,所以一时糊涂,说错了话。”
面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太子,兰佩莹有些怕,却只能逼着自己面对他,毕竟,这个家上上下下都要靠她,而她没有人可以依靠。
谢萧舟实在无法忍受冲过去拥她入怀的冲动了,再待下去,他恐怕就要失控了,于是他调转马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风一般走了。
这回兰珮莹跪地上半天没敢爬起来,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抬头见太子真走了,才起身往后院去。
路上她问安逸:“我怎么觉得,太子仿佛不大待见我呢。”
安逸叹气嘴:“何止不待见你,应该是被你气的不轻。啧,你也太不会说话了,你说你,拜年就拜年吧,你偏胡说什么,愿殿下健康长寿,人家年纪轻轻的小郎君,你那话听着就跟咒人家一样。”
兰珮莹嘟起粉色樱唇道:“我那不是天天给祖母说吉祥话儿说惯了吗,心里一急,顺嘴就出来了。”
安逸乐不可支:“你明明是见到好看的小郎君,脑子犯浑了。”
“一天天,净胡说八道,他带着面帘,我哪知道他好不好看。”兰珮莹恼了,“还不是因为跟你待久了,我都跟着变傻了。我看你还是别和我住一个院子了,离你远点保平安。”
晚间一夜大雪,第二日一早,兰佩莹正陪着沈老太君吃早饭,潘家就打发小厮来传了潘老夫人的话,说下雪路滑天冷,请郡主不要出门,都是自家人,不在乎虚礼,且等两天。
兰佩莹心里一阵感动,她这外祖母虽然没见过面,倒是真心疼她的,昨儿来的大舅母白太太,看着也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只是长辈疼爱归疼爱,自己这做小辈的,断没有恃宠生娇的道理,兰佩莹还是按照原定的安排,带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去了潘家,拜见外祖母潘老夫人。
白太太亲自到府门将她迎了进来,嗔怪道:“今日外头那么冷,你两个舅舅和大表哥也还没回来,我原想着,过两日雪停了,他们也该回来了,一并见面的。”
潘老夫人见兰佩莹冒雪来看自己,心疼极了,一把将她拉到暖阁炕上,贴身边坐了,拉着兰佩莹的手,先是“心肝宝贝儿”叫了一通,又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怎的去的那样早”,泪珠子哗哗落下。
听得众人都跟着抹眼泪。
闺女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外囡是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所以世间的姥姥总是格外疼爱外孙女。
兰佩莹很小阿娘就去世了,饶是早已不伤心,此刻也忍不住想哭。所幸屋里两个舅母都在,丫鬟婆子们一起劝,才把潘老夫人哄好了。
兰佩莹下炕,规规矩矩给潘老夫人磕了三个头:“长到十四岁才第一次来拜见外祖母,是外孙女不孝了。”
然后又跟众人一一见礼。
大舅母白太太是昨日就见过的。庶出的二舅舅一家都在外任。又见了三舅舅潘石韧的妻子,钱三奶奶。
潘石韧如今任京兆尹,管着天子脚下,是个三品官儿,按大周例,女子有诰封才可以称为“夫人”,一二品官员的正妻才有资格称为“太太”。
钱三奶奶身边坐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小表妹,潘暖阳和潘明月,一个六岁,一个七岁,都震撼地地看着兰珮莹,眼珠都不会转了。
兰佩莹昨日已听郑妈妈说过,这两个小妹妹都是三舅舅房里庶出的闺女,自幼养在嫡母钱太太身边,千娇万宠。
两个小姑娘都是一团孩子气,起先忍不住朝着兰珮莹瞧,觉得这个表姐长得简直跟仙女下凡一样,过了一会儿,听大人们开始说起家常,就坐不住了。
兰佩莹看出两个小姑娘无聊,便笑盈盈道:“我给妹妹们带了许多南边的玩具来,妹妹们可要去看看。”
“谢谢表姐。”两个小表妹欢叫着去了。
钱三奶奶是个温柔的性子,无奈道:“都是我给这俩孩子宠坏了,倒叫外甥女见笑了。”
潘老夫人宠溺道:“我们潘家女儿缘分浅,阿莹娘那一辈,就她自己一个闺女。到阿莹这一辈,你们三房生了十几个皮猴子出来,却拢共才得两个孙女,再加一个阿莹,可不就得宠着么。”
兰佩莹笑着听潘老夫人说话,喝完了一杯暖身参茶后,白太太叫了四个丫鬟进来。
“这是老祖宗亲自精挑细选的几个丫头,都是从小长在京里的,诸家人事都熟悉,你往后难免要出去走动,带着她们方便些。”
兰佩莹大略扫了一眼,两个大些的,约莫十七八岁,沉稳利落,瞧着就是可靠能干事的。
还有两个小些的,只有十二三岁,兰珮莹见两人气质娴静容貌甚好,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她望着潘老夫人感激道:“多谢外祖母费心了。”
四个丫鬟齐齐上前给兰佩莹见礼。
安逸站在兰佩莹身边,见状忍不住惊叹道:“在这些个漂亮的姐姐妹妹跟前,我都无地自容。”
她指着一个丰腴些的丫鬟道:“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回,他最喜欢这样珠圆玉润的美人儿了,后来被我阿娘拿鞭子撵得满山跑,阿爹就再也不敢喜欢了。”
潘老夫人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
白太太和钱三奶奶也都掩面笑起来。
潘老夫人笑着叫安逸过来:“你就是那个叫安逸的小姑娘吧,这小脸儿圆嘟嘟的真喜兴,看着怪招人疼的。”
她招招手,大丫鬟红藕从里间捧出一个锦盒来。
潘老夫人笑眯眯地把盒子递给安逸:“昨儿老大媳妇回来跟我说忘了给你准备见面礼,我今天给你补上,以后你跟阿莹一起,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想来就来。”
安逸打开一看,婴儿小指粗的一对赤金缠丝镯子,她高高兴兴接下来:“谢谢老祖宗,这个见面礼真实惠,我可太喜欢了。”
白太太把四个丫鬟的身契拿出来,放在了潘老夫人面前。
潘老夫人威严地对那四个丫鬟道:“你们的身契会交给小郡主,今日就跟小郡主回去吧,以后你们一定要尽心伺候郡主。”
四人应了,告退去收拾行李。
“阿莹你来。”潘老夫人点着身契指给兰珮莹看,“两个大些的丫头,书香和墨韵都是家生子儿,给你平日里使唤。那两个十三岁的丫头,一个叫杏雨,一个叫梨云,都是犯官之女,从小在家中读过书学过礼的,已入了官奴籍,这辈子不能放良。”
她把身契折好放在兰珮莹手上,黯然道:“这些事,原该你娘教你的,可你娘过身早,少不得让你舅母们多给你操些心。”
“老祖宗说什么操心不操心呢,阿莹一年年的长大了,我跟夫君一直看着她就像自个儿闺女一样的。”
白太太笑着接过话头:“这两个丫头,我已带在身边看了几年了,知书达理,品貌端正。阿莹再放在身边调教些日子,将来便是可用之人。”
潘老夫人和白太太说的这些话,安逸听得云里雾里的,一向亮晶晶的眼神也懵懵懂懂。
兰珮莹当时一个照面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这里头两个美貌的小丫鬟,应该是外祖母为她准备的陪嫁通房丫鬟。
待将来她出嫁有身孕了,两个小丫头正好长成,她们的身契攥在兰珮莹手里,生杀予夺都只是兰珮莹一句话的事,自然得乖乖帮着主母拽住相公的心。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白太太:“大舅母,这两人哪来的?”
白太太细细地给兰珮莹解释道:“你大舅舅自打前几年调任吏部尚书,就开始细心替你寻摸着了,正好这些犯事儿的官员都得在吏部过一遭,看了许多个,才定下这两个。”
潘老夫人道:“你大舅那个人啊,看着古板,其实最是疼你娘,如今也最是疼你。”
兰佩莹心里顿时暖暖的,真想不到,那位满脑子为国为民,人人都赞一句刚正不阿直臣的潘尚书,竟然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竟连外甥女出嫁后夫妻和睦的事情,都心细如发地考虑到了。
潘尚书每个月都有家书去云中郡,以前写给妹妹潘雁芙,潘雁芙去世后,便写给兰珮莹。
他每次写家书,最后都一定会写上“多加餐饭,勿要挑食,明事知理,孝顺长辈。”
你若说他敷衍吧,其实他大可以不用每个月写信去,偏偏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写,这几句车轱辘话也说了十几年,只能说明是真的记挂着兰珮莹,怕孩子长歪了。
兰珮莹也会给他回信,说一些有趣的事情。
明王府养着好几个画师,画的一手好画,每年都会画一副小像寄回潘家,所以白太太才会说,好像看着兰珮莹长大一样。
钱三奶奶也想起了那些画像,笑着对潘老夫人道:“画像再美也缺了些灵动,今日见了阿莹才知道,那些画像不及真人万分之一。”
三代女人坐在一起回忆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快中午了,潘老夫人依依不舍地对兰珮莹道:“好孩子,我恨不能把你扣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但想到你祖母如今身子很不好,又到了陌生的地方,想必是离不开你的,趁现在雪小些,你赶紧回去吧。”
兰珮莹感激极了,回去的马车上,她对安逸道:“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世上我孤零零的,除了祖母再没有亲人了,现在来了京城才知道,原来我还有这么多亲人。外祖家里实在是太好了,人人正直良善,我这辈子没见过家风比潘家还端正的。”
安逸迟疑了一下,问:“你不是说,你有十几个表哥表弟么,今日怎么一个也没见着?”
“他们都在老家的书院里读书呢。”
潘家称得上一句大周朝的士林领袖,族中子弟有许多人在朝中做官,祠堂里的进士杆子立了几十根,出了多少举人已不可考,最不济的子弟也得先考中一个秀才,再寻其他出路。
看见潘氏族学如此硕果累累,就有许多人想尽办法,把家中子弟塞进潘氏族学里念书。
几十年前,某任潘家族长烦不胜烦,索性办了个书院,广招贤才。从此以后,潘家族里的男子们,不管父辈官做到多大,在十八岁之前,都得老老实实待在祖宅的书院里念书。
安逸听完了兰珮莹的介绍,挠挠头道:“依你所言,那这些潘家的子弟们,个个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怎么到了你这里,就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了。”
兰珮莹纠正道:“我怎么就不会了,我都是学过的,充其量只能算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行而已。不过我算的一手好账,管得一手好家啊。”
明王府的家业实在太大了,凡是领兵镇守一方的诸侯,家里的金银财宝都海了去了。
沈老太君一来忙于军政事务,分身乏术。二来,也担心将来有朝一日自己没了,孙女守着万贯家财被人欺负了去,所以对那些风花雪月,只能看不能吃的事情并不在意。
从兰珮莹十岁开始,沈老太君不仅言传身教,还重金请了幕僚,专门教兰珮莹管家理事。也幸亏她未雨绸缪,去年她突然发病之后,兰珮莹稳稳当当把这个家接了下来。
安逸极其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兰珮莹,吞吞吐吐道:“那你说,你那十几个厉害的表哥里头,有没有人愿意跟我成亲,一起回云中郡老家,生一个寨子的小孩子,把我们颇云族发扬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