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东归者
马匹并不能持续的一直奔跑。
所以在离开榷场大约二十里后,张哲一行人找到有水草的地方休息了一段时间。
这是一块不大的水洼,和水洼边一片青黄相间的野草。
这些马儿显然也是饿坏了,它们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这片几亩方圆的半干草吃了个干净,小水洼的水位也被它们喝得低了一半。
张哲有些皱眉,他希望草原的旱情不要蔓延到云上郡去,否则这个冬天就能把他给愁死。在朝廷的户册上,云上郡大约有二万多郡民,基本都是从草原上南逃中原奴隶的后代。这些人要安全渡过这个冬天,怕是有些难度。
众人再次出发,显然此刻塔默儿还没有发现张哲的把戏,所以并没有追来。百余人再次前行了十多里路,终于进入了古道的范围。
古道其实是一条年久失修的土路,大部分地段都因为坍塌或者风化而损坏。百余人两百匹马都只能沿着路边的荒地前进。
“这里便已经是家主的治下了!”谢伦指着前方的荒原对所有人说,“某听人说过,古道当属于武乡县境内。”
云上郡下辖一郡两县,其中的两县分别是昭定县和武乡县。
“那咱们多久能到县城?”张三七闻言便振奋了起来。
高德术却苦笑了一声:“少则十余日,多则几个月,甚至也可能永远也到不了。休要小看这一县之地,东西至少六百里,堪比中原一道之地,只是人口太少而已。从古道起,要走过二百里荒原和三百里黄沙才能抵达武乡县城。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把命多扔在了这荒原和沙海里。”
见到张三七被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张哲呵呵一笑。
“待你见到昭定县之后,再来惊讶吧,那才是天下第一地广之县。”张哲率先策马而行,“八百里昭定,六百里武乡,这云上郡千里江山的名头才是朝廷弃之不舍的东西。其实朝中诸公早就视云上郡为鸡肋了。”
张三七立即接话,这个他听张哲说过。
“知道鸡肋是什么意思么?那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意思!”
正巧张三七座下的马儿一蹄踩碎了偌大一块泥巴,干裂的泥土瞬间变成了土粉散开,带起了一阵灰尘。
张三七捂住口鼻道:“奇怪,自从过了祁山郡,这大雪就不见了丝毫痕迹。这里是多久没有雨雪了?”
听到张三七的自言自语,张哲心中对于云上郡境况的担忧愈发浓烈了起来,他忽然看向了后方。也不知五六叔的车队到了哪里?
可随即张哲就放弃了妄想,张五六的车队要抵达云上郡,最快也要在开春之后了。几百车粮食,先不说车速慢,就是沿途官府的检验和大郑境内的大雪天气,张五六的车队在年前绝对过不了黄河。
“前方有车马~!”领着人在前方探路的乾休飞马跑了回来,“一队车马正往我们这边过来,有一辆大车,还有百十人在用腿走路。”
从古道另一头来?那便只能是从云上郡过来的!
“走!去看看。”
百人两百余骑带起一阵烟尘,快速的驶向了前方。
那边车队见到远远的有马队烟尘,当即慌成了一片,有人要逃离车队,却被持刀的护卫一刀砍杀。
“如今胡人与大郑议和了,古道上不会截杀我等,若有再敢趁机逃亡的奴婢,仔细这人就是下场!”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声对着整个车队吼叫了一阵,然后一步三回头的、抖动着小腿向张哲这边走了过来。
张哲的马队已经停在了车队二百米外。
上百亲兵腰间悬挂的弯刀,让对面的车队都陷入了安静。
“给老爷请安~!”
车队的管事,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张哲马前十步之处。
“叫什么老爷,叫大人!这位是新上任的云上郡太守,张大人!”谢伦冷冷的看着远处倒伏的那具尸体,“当着我家大人的面,还敢出手杀人,好胆子~!”
那名管事听到这位年轻人竟是新上任的云上郡太守,立即出了一头大汗。
“不是,不是,此人是我家的奴婢,竟敢私自逃走,这才处死以作警示!”
“你说他是你家的奴婢,他就是你家的奴婢了?”高德术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管事的连滚带爬的回退了几步,把头不断的磕在泥地上,显得狼狈不堪。车队最重要的人物都坐在几辆大车上,见张哲这边准备问罪,便再也顾不得遮掩,下来了几个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人物。
“云上郡李氏东望,见过太守大人!”
“云上郡上官氏衾,见过太守大人!”
“云上郡罗氏公举,见过太守大人!”
见着这三个人对着自己微微一礼,张哲便把他们穿戴的服饰打量了一番。
“几位原来都是云上郡人士,”张哲心中冷笑,他可不曾听说云上郡会有世家存在,哪里都是北方逃奴的后代,“不知都在郡中担任何职啊?”
李东望笑了笑:“吾等只是郡中士绅,并不以出仕为重。”
张哲微笑依旧:“既然是士绅,想必也是有朝廷的功名在身,可敢请教?”
这一问倒把三人给问住了。
那罗公举把脸色一沉:“朝廷几十年不管云上,却叫我等去哪里考功名去?”
“大胆~!”张三七大喊一声,“既无功名在身,安敢见了太守不跪~!?还大咧咧的作揖给谁看?”
高德术直接把刀拔了出来,用刀尖指着三人。
“云上一地都是北方逃人之后,却哪里蹦出几个士族来了?”
车队里的二十几个护士见家主吃亏,纷纷拔出了武器,涌上前来。
却只听弓弦响起,领头一人惨叫倒地,谢伦却好整以暇的收起了弓箭。张哲身后百名亲兵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太守恕罪!我等知错!”三人见势不妙,急忙下跪。
只有罗公举跪在地上时,还在暗自咒骂。
这十年来,他们几家在云上郡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罗兄不要失态,”上官衾轻轻拉了罗公举一下,低声劝道,“前面就快到秦关了,若是惹怒了这位太守,你我怕是永世进不得中原了!”
罗公举闻言只得认栽,心想:日后却要小心一些,进了关便不能如他们几家在云上郡那般恣意,官字两个口,想摆弄他们几家西归的逃奴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
几人给张哲叩头,张哲却没有叫起。
“你们几家何故东来啊?”
“回大人的话,”李东望貌似恭敬的回道,“我等几家喜闻古道已通,家中先辈灵位几百年未归故土,小辈们也从未见过中原祖地。这便舍弃了家业,冒死渡过了三百里瀚海,欲回归中原。”
“嘿嘿,”张三七怪笑了一声,“尔等没有公文,也无功名,却敢跨省迁居,难道真的当我大郑律法是一纸空文不成?”
“大人开恩啊!”上官衾眼泪说来就来,“小人们委实是怀恋故土,再说云上郡本就没有官府在,却叫我们去哪里弄什么公文?小人们出发时有六百多人,为了一点故土情,却有几百人都把命送在了大漠里。还请太守开恩,放我等东归吧!”
张哲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此说来,确实是事出有因,原来云上郡这些年竟没有官府处事?却不知,既无官府,你这些奴婢却是在哪里备的文书?”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这些奴婢的来历无非是自愿或者强取豪夺来的,云上郡向来就没有官府备文书一说。但是他们也知道,一旦进入了秦关,没有在七国官家备桉的奴婢契约,官府是可以一概不认的。
概因这里地势平坦,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故而张哲这话也传进了车队里,三家的奴婢们都骚动了起来。
刚刚退回来的护卫们正要喝止,却听到了对方的马蹄声开始变得嘈杂,那太守的“百名骑兵”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都各自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活着出了瀚海,谁愿意与官兵去拼命?
“大人~!”三人急匆匆的想与张哲搭话,却被张哲太守拦住。
“本官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也许你们几家的奴婢中大部分都是自愿卖入你家的。但是若是本官没遇见,也就算了,但是既然遇见了,这里还是本郡的辖下,就不得不多问一句。乾休,你过来!”
张哲叫过了乾休,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乾休点头就打马来到了车队前方,对着车队里的人大叫起来。
“三家的奴婢们都听好了!太守有令,若是有谁觉得自家的卖身契存疑的,可随太守大人回转云上郡查后再论,若是没有,那便随着三家往东去吧~!”
奴婢们一开始听说太守要为他们做主,十个里有八个都动了心思,但一听竟要再渡过瀚海一次,却纷纷低下了头。
最有只得一个老汉和一个半大孩子站了出来,宁愿再过一次瀚海也要离开三家的车队。
车队在得到张哲的准许之后,急匆匆的往东走了。就连刚才被砍杀的那个奴婢和被谢伦射杀的护卫的尸体也被一并带走。
“大人!”高德术忽然出声,“这些人怕是有些问题?”
谢伦一怔,不假思索的搭了一句:“我怎么没看出来有问题?这些人看着都是我们中原人的相貌,手里的兵器都是一些铁片子,难不成还是胡人的探子,去秦关做内应的?”
“老高不是这个意思,”张哲看着离去的车队,语气变得冰冷到吓人,“你几日见过在沙海里死了一大半人,走出沙海后还个个脸色红润的?方才死去的两人,是用空马托着的。”
谢伦等人当即脸色大变,难怪他们不随处埋了那两具尸体,而是将其拖走。
张三七骑马来到选择留下的一老一少面前,厉声喝道:“老实交代,你们两个为什么要留下来?”
半大少年睁大了眼睛,不甘示弱的瞪着张三七。
“那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没吃过人!他们即便是活着回到了云上郡,也会被你家大人给凌迟的!”
“那你们是如何活着走出瀚海的?”高德术的战马靠近了老汉,刀子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莫要撒谎,仔细高爷的刀子不吃假话。”
老汉嘿嘿一笑,从袖子里、腰带中摸出了一块块小东西来,竟是一些蜥蜴和蝎子的尸体,明显有被人吞咬的痕迹。
那半大少年将自己的绑腿解开,里面也藏着半条蜥蜴干肉。
“大人,请下令,让某去宰了这群畜生!”耿良抽出了他的双手大剑,座下栗色大马也受到了主人的兴许感染,有些兴奋了起来。
“不用了!”张哲看着东去的车队在视野里一点点消失。
“为何?”诸人都是不解。
“你们若是塔默儿,在这个时候公然袭杀大郑的太守,消息若是传出去,你们说那个星空汗会不会杀了塔默儿全族?”
“家主,那个胡将真的会来报复?”
“胡将的部众都是一个部落的族人,若是被我如此戏耍还忍得住,用不了多久,塔默儿就会对这只千人队失去掌控。”
张哲笑了一笑:“我笃定他会趁夜来袭杀我们。概因我方才榷场里,居然发现荒原四部的人都被塔默儿禁止参加互市交易。在荒原四部的地头上开榷场,却不给四部的人一点汤水喝,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问可知。袭杀了我们,再把黑锅往四部的头上一扔,多么完美的计划。反正四部经常在这条古道上袭杀的中原商人和官吏,早就出了名。”
“如此一来,跟踪而来的塔默儿绝对不会放过中途遇到的任何人!”张三七兴奋的一鼓手。
“家主,您是有了对付塔默儿方法了么?”
张哲笑了笑:“他要是白日来,还有些麻烦,若是真个晚上来,管叫他半年都睡不安稳。”
“大人!”那个老汉忽然出声,“您的这些马都快饿脱形了,便是渡过了今夜,也须找个地方调养这些马匹,不然进了瀚海,这些马匹半日都坚持不了!”
张哲饶有兴趣的看了老汉一眼。
“你会养马?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小人没名字,只有个外号叫马侉子。只因小人出生后就住在马圈里,有时夜里他们去寻小人,总能在马胯下面寻着我。”
“干甚睡在马胯下面?难道它们不踩你?”耿良发笑,认为这老汉在胡扯。
“回大爷的话,它们比人好,从来不踩小的!”
“侉子爷爷,说的是真话,云上郡里谁不知道侉子爷爷养马的厉害?”半大小子叫了起来。